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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30日 星期日

雨天(12)


第十二章



漢文



  在艷陽之下,身體四周蒸溽的水氣像被覆蓋了一層薄霧般,使得每個人影都看起來是如此的模糊不清。直視著光線刺痛了我的雙眼,早知道會這樣就應該學聰明點,戴個運動墨鏡之類的來保護柔弱不堪烈日摧殘的眼睛。站游擊位置的王浩正帥氣的戴上運動墨鏡,嚼著口香糖,好整以暇的手插著腰,表情很像在抱怨為什麼都沒有球飛越他的領空或是滾過他身邊的草皮,讓他來個漂亮的Nice Play似的。

  我也不禁想問,為什麼球總是會不偏不倚的飛向右外野……這已經是第十顆高飛球了。我瞇起雙眼,動作流暢的將球接殺,然後假裝「其實這一點也不吃力的」將球回傳給本壘,刺殺從三壘起跑奔回本壘的跑者;但事實上我的右手肘已經疼痛的要命。

  起因就在於第二局中的跑壘失誤。

  我在那一局敲出了一支彈到全壘打牆前的二壘安打,隨後再加上外野手給二壘方向的球發生偏向一壘的暴傳,三壘的跑壘指導員就像喝了一百瓶蠻牛般興奮的不停揮舞著手臂,指引我衝向三壘。我認份的往三壘衝刺,並且在最後一公尺時拼了命的撲壘,不過敵隊的一壘手傳來的球在一個彈跳都沒有的神準之下進入了三壘手的手套,輕描淡寫的刺殺了我。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的右手肘還被三壘手穿的釘鞋給狠狠地踩中了,殷紅色的鮮血泊泊流出,手肘上頓時出現了好幾個大破洞。全場的觀眾對我的表現投予響徹雲霄的噓聲,我只好黯然的回到休息區內默默的拿著白色毛巾緊壓著手肘,白色毛巾瞬間就變成了慘澹的紅色。除了小魚著急的拿著醫藥箱趕緊替我止血上藥以外,其他隊員好像就只關心球場上發生些什麼事,他們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我的下一棒被輕鬆的三振出局以後,聲音零零落落的喊聲就上場守備了。教練還站著不解的看著我:「你怎麼還不趕快去守備?」我漠然的舉起右手肘,無可奈何的眼神表示著「可以先等我血止住了再上場嗎?」他才恍然大悟的揮揮手。

  「你這樣還可以上場嗎?」小魚擔心的說:「現在還領先三分,我看就請教練讓你休息吧。不然有傷到筋骨還繼續逞強的話,下一場的決賽可是就真的不必再上場了噢。」

  「讓我看看情形再說吧。哇,他媽的……」話還沒說完,敵隊的第七棒敲出了一支兩分全壘打,現在差距只剩下一分,一人出局,一、二壘有跑者俟機而動。「老天。」我把話講完後,用力搓揉著因失血而有些發麻的手臂。「教練,可以派我上場守備了。」我站起身面向教練說。

  「好,等一下你去守右外野,我打算讓王浩去改守游擊。」教練下達簡潔有力的指令。

  「可是我沒在實戰之中站過右外野……」

  「叫你去就去。」教練揮揮右手,彷彿在趕走擾人的蒼蠅似的:「不就跟左外野一樣的守備方式嗎?站久了就會站了啦。去。」

  我只好硬著頭皮,意志和摻雜著一堆流出來不過已經乾掉的鮮血一起上場,站我從來沒站過的守備位置。然後在我的身後,響起了綠大聲的吶喊「加油喔!就算受傷也要忍痛打完喔!」我苦笑了一下,用拳頭撐開了手套。




  八局上我實在是昏眩到無法再站在場上給烈陽無情的吞噬,在隊友的攙扶下我頭暈目眩的坐回到了休息室,在座位上我默默的接受了大家贏球興高采烈的歡呼,但那好像不是我所感受到的喜悅氣氛,我好像靈魂被抽走一般安靜的,飄浮在冷冽的空氣中注視著底下的人的一舉一動。

  兩個世界的平行系統,就在單一空間內相互混雜著,衝突和混沌充斥著感覺神經的末梢,如受光的瞳孔般不停地放大再縮小。我突然感覺自己並不是身處在這個世界的人;即使身體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但靈魂早已經消失無蹤。

  接著,我被綠的父親用亮黑色奧迪(Audi Q5)休旅車載走,送到了醫院。




  「這洞像是被刻意拿著竹籤撐開的啊。」急診室的醫生拿著紗布和生理食鹽水一邊清洗我的傷口,一邊嘖嘖稱奇的說。他轉頭向在幫別的病患包紮的護士問說:「小竹,妳覺得是竹籤、掏耳棒還是我的小雞雞?」

  「醫生,你再不正經的話,我就叫護士長來把你的『小』雞雞給剪斷。」那名護士漫不經心的說道,還刻意強調那個「小」字。醫生好像被這句話給嚇到了,然後我隨即就瞭解了理由。從急診室外頭經過的護士長,是四十多歲的上了年紀的矮胖女人,光是那粗黑眉毛散發出來的氣魄可能就會讓週遭的男人為之語塞。「別鬧了啦,小竹,下班一起去車站附近的關東煮攤子吃個宵夜吧,那裡的湯頭是用柴魚熬煮的,又不摻味素,超級甘甜喔。」

  「不要,醫生。我男朋友在等我下班回家,一起吃熱呼呼的海鮮火鍋。」護士無所謂的說出口,我將笑意憋在心裡暗自偷笑。

  「噢!什麼?妳為什麼都沒跟我說過,妳已經有男朋友了?天啊……天啊!」醫生停下了幫我清洗傷口的動作,手一軟把生理食鹽水打翻在地上。「該死!可惡!都是妳男朋友害的!」醫生懊惱的把濕淋淋的生理食鹽水瓶撿起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滿臉不悅的對我說:「清洗好啦,接下來要縫合。我會拿和你雞雞一樣大小的針,交互穿插著你的粗曠皮膚……」

  「醫生,麻煩不要再提到雞雞了好嗎?」護士小姐語氣頗兇的教訓醫生,說完她噗哧一笑,回頭去剪她要的紗布長度。

  「總之就是會有點痛的意思啦。先來幫你打一針麻醉劑。」醫生拿起了針筒:「可能會有些地方感覺會癢癢的,例如雞雞。不過這症狀一下子就會消失了,不必擔心。」

  「唉……醫生。」護士顯然已經不想再唸他了。




  可能是麻醉劑還未完全退散的關係,在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感覺到有股強烈睡意侵襲意識而來。渾渾噩噩的回到家裡,胡亂吃了一點老媽煮的奶油香腸義大利麵,然後就無法再堅持清醒下去,衣服還沒換,澡還沒洗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接著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頭,我被很粗的麻繩綑綁在椅子上,被關在一個塗滿了灰色油漆的陰暗房間內,房間沒有門,只有一扇窗和一片年久未清洗的骯髒窗簾,窗戶外是黑暗的下雨天──我看不見雨,只聽得到雨點滴答滴答打落在窗戶上的聲音,遠方還傳來了悶雷的聲響,那就像是把枕頭悶在自己頭上再放聲痛哭的悶躁聲響。

  我的嘴被封上膠條且無法發出聲音,雙手被以熟練的技法打了個死結,雙腳則是被纏上布條。看樣子是壓根都不想要我離開是了,連拉下拉鍊掏出生殖器官小便的自主能力都已喪失。我在夢裡的心中不斷咒罵著那個把我五花大綁的王八蛋,很想將恨意化為語言大聲痛罵一頓,但此時此刻卻毫無辦法。

  在我的正前方有一台型號老舊的黑白電視,正放映著黑白畫面的《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畫面來到了郝思嘉(Scarlett O'Hara)和衛希禮(Ashley Wilkes)互相親吻的那一幕。我在想亂世佳人應該是彩色畫面的,也許是因為電視機本身只能夠呈現黑白畫面,跟電影本身是彩色的本質,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關係。

  畫面突然飛奔快轉,咻咻咻的混亂快轉,人物在裡面像是被線操縱的傀儡,動作做到一半被硬生生的拉扯住,被迫做另外一個他們不熟悉的動作,他們的手腳被拉來扯去,裡頭的演員們可能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這個時段怎麼會做出這個動作。然而他們還是持續的被看不見的意志操縱著,直到最後一幕。

  在郝思嘉站在家裡台階上的電影最後一幕,她望著遠方說出那膾炙人口的最後一句台詞:「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本來應該是這樣的吧,這部電影的結局不是早就已經被定型的嗎?

  但黑白電視裡的郝思嘉,嘴巴微微的顫動著,從單音喇叭播送出來的卻不是女生的聲音,而是粗糙的像黑色砂紙摩蹭在皮膚上糟糕的觸感般令人頗不舒服的男子聲音:

  「你不知道世界早已終結。」(Don't you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接著,畫面倏地跳躍閃爍,鏡頭快轉到綠和小魚在雅米克咖啡店內──為了什麼事情而面紅耳赤的爭吵著,小魚的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了,而綠的表情始終平靜著。畫面紊亂的持續跳動著,再度快轉到了今天比賽的棒球場休息室內,我看見那些原本「應該」是我的隊友們手中都拿著一根鋁棒,兇神惡煞的接近當時還在板凳上氣喘吁吁的我,我的右手肘還滲著血。

  我駭怕極了,試著想要聲嘶力竭的大叫,才發現我的嘴巴因為膠條而無法張開,無法將恐懼轉化成實際的感官表現。我慌張的想尋找是否有尖銳的物品,例如刀片或是碎玻璃之類的,可以將我身上的惡意束縛全部一口氣斬斷的物品;但發現自己是徒勞無功後,我在夢中的心裡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在夢裡的願望無法在夢裡實現呢?

  之後我閉上雙眼,努力回想起哈根達斯(Häagen-Dazs)的櫻桃香草冰淇淋(cherry vanilla),嘗試斷絕與夢中的訊息接收,隔了一會兒後,夢中的自己終於沉沉睡去。



  現實中的自己醒來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十五分,漆黑空蕩的房間如同夢境中所呈現的一般,乾燥的空氣簡直要榨乾了身體內的所有水分,我拖著神智不清的腦袋踱步走下樓,在廚房倒了一杯冰水解渴。廚房的窗外閃爍著消防車的紅燈與鳴笛聲揚長而去,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後便隨即安靜,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還在廚房裡喝著冰水。

  當我還在思索著這個夢境代表的意義時,手肘突然無預警的刺痛起來。我咒罵著那個把我手肘弄破好幾個大洞的三壘手,幸好球隊最後的結果是贏球,否則此時我可能會立刻亂抓一支球棒衝去他家把他家的馬桶打破之類的。不過為什麼只打破馬桶?我也不清楚,反正現在我知道我是在氣頭上,這樣就夠了。

  客廳電話沒有預兆的響起,我急忙衝過去把話筒搶起:「喂?」

  「喂?漢文?是你嗎?」是王浩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忍住即將爆發的怒氣緩緩的說。

  「知道,不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跟你說。」王浩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早上九點約在雅米克咖啡店門口,可以嗎?」

  「你有什麼要緊的事,現在說一說就好啦。如果是你和地下錢莊借高利貸還不出利息,要跟我借錢還債的話,我現在可是沒錢借給你噢。」

  「才不是這樣。這件事我想要當面和你說清楚,總之就是九點見了。」王浩迅速的掛上電話,聽筒的另一端留下「嘟──嘟──嘟──」的空洞聲音。

  我納悶的掛上聽筒,怎麼最近的事都讓人毫無脈絡的摸不著頭緒?我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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