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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31日 星期四

向隅

  香火繚繞、人聲鼎沸的萬華龍山寺旁的算命街內(註一),若非專程來此算命的人,多半在此會掩緊大衣快速走過。衣衫破濫的瘸腿男子,兩眼無神的躺在隔了一層厚紙板的冰冷地磚上,身旁有放了一些零錢和鈔票的紅色臉盆,周圍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惡臭。不只是行經的路人對此景象報以厭惡的眼光,連一旁坐在賣著綠豆番薯甜湯推車前的中年婦人也不禁露出無奈的表情。炒米粉攤位的老闆摸著油亮的地中海禿,挺著露出肚臍的大啤酒肚,嘶啞的叫賣著。十月中旬的萬華雖然不常落雨,冷風卻吹的路人陣陣刺骨難耐。

  算命街向隅有塊不起眼的木製小招牌,上頭僅用染紅毫頭寫著「米卦‧范姜」的字眼,門前垂著有點點污漬的暗紅色門簾。進入門內是兩坪大小(甚至不到)的窄小空間,僅有個圓木桌、兩個木雕花圓凳,一個是范姜老先生坐的,一個是給來問卦的客人坐的。天花板昏黃的掛燈,將算命間照的好似十八世紀的鴉片館,或像吉普賽女巫的算命帳棚。牆壁上沒有像一般算命間內掛著和某某名人合照的相片,也沒有放著范姜老先生大頭照的命理顧問師執照,只有一副看來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的裱框山水墨畫,畫的右下角有小篆刻印的作畫者名字,歪歪斜斜的看不懂是何人所畫。

  范姜老先生今年已經七十餘歲了,他總是穿著褪色的靛藍色馬褂、黑狐皮帽,下巴留有摻雜幾根灰黑的銀白長鬚,店內沒客人時他就將圓凳拿出來,坐在店門口旁,手裡提著青玉雕煙槍,翹著二郎腿,大口吐著劣質菸草燒出來的灰煙。對經過的路人他也不以為意,自顧自的從口袋的菸草盒內兩指揉撮菸草,自顧自的點著火,搖頭晃腦的抽著。范姜先生在龍山寺擺算命攤已經三十餘年了,連廣州街巷弄內的老米店老闆都認識他。每次范姜先生去他店內買米,總是堅持要買顏色亮白、顆粒飽滿的上等白米,對於米的價錢范姜先生從來都不去關心,他關心的只有米的本身而已。這也讓米店老闆看見范姜先生時總是笑顏滿面。

  家住西昌街老舊公寓的范姜先生,每天早上六點總是先騎著車架佈滿鐵銹的腳踏車,嘎嘰作響的到龍山寺前,停好腳踏車後便在寺前做起暖身運動,「人少的早晨不會受到太多的異樣眼光,做點誇張的伸展動作才放的開啊。」這是范姜先生的簡單想法。做完約二十分鐘的暖身後,范姜先生開始繞著龍山寺快步行走。圈數沒有固定,不過通常都是走到全身冒汗為止才停下。結束後在寺前再做約五分鐘的簡單收操,用腳踏車內洗淨的毛巾擦完汗再嘎嘰作響的騎腳踏車回家。剛好回到家時,信箱上的塑膠盒內總是剛好送來熱騰騰的新鮮羊奶,運動過後再一口氣喝光玻璃瓶內的羊奶,是范姜先生每天最期待、最喜歡的時刻。

  范姜先生沖完澡後,穿好預備的靛藍色馬褂,帶包占卦必備的新米和不離手的煙槍,慢條斯理的從家中騎腳踏車去算命街的攤位準備上班。途中經過遇到的茶樓女子、賣魚販子、古董店老闆、草藥店郎中,看見范姜先生都會親切的和他打聲招呼,三十年的好口碑讓他贏得當地人不少的尊重──儘管大家對於他的人品有些意見,而常在暗地對范姜老先生指指點點,但對於范姜先生占卦的本領,大家可都是會衷心翹起大拇指稱讚的。

  然而已經是多久沒有看到范姜老先生了呢?賣魚的攤販儘管早上人潮擁擠到讓他必須常常手忙腳亂的用沾滿生魚體液的雙手找客人零錢,卻仍留心到范姜老先生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從這條街上騎腳踏車經過了。「小──翠啊!歡迎啦!今天還是一樣買石鱸嗎?」賣魚的老闆無暇顧慮太多,又轉身去招呼買魚的客人了,那是隔一條巷子的鱸魚湯老店老闆女兒。

  「最近有沒有看到范姜老先生哪?」茶樓女人在沒有閃爍五彩燈光的招牌下和南北雜貨店的老闆娘閒聊。「前幾天要去給考高中的兒子算一下今年運勢,結果一問之下才發現他沒去擺攤好幾天了……連隔壁攤的黃老師都覺得奇怪呢。除了十幾年前剛開放大陸探親時他老歇業個幾天以外,還沒遇過這種事哇?」

  「昨天米店老闆來我這泡茶,他也說了最近范姜老頭都沒去他那光顧了,真見鬼了,他不買米是要怎樣占卦呀?」茶樓女子不以為然的用腳踩熄抽完的細菸說著。「誰知道呢?」雜貨店老闆娘說罷便走回她的店面前去掃地了。

  夜晚的龍山寺,燈火通明,香火鼎盛,一團又一團夾雜著日語或韓語的觀光客在正門前接連發出嘖嘖的聲響。賣供品和供花的老婦人直打哆嗦的纏緊脖頸上的米格子圍巾。水果攤旁的老先生強打精神對穿著貴氣的婦人推銷拉拉山運來的水蜜桃禮盒。扣掉最近又新開了一兩間散發出麵包香氣的咖啡廳,這裡還是和往昔一樣,沒有什麼特別且明顯的變化。

  除了靜默許久的算命街向隅以外。

  夜深人靜,周圍所有的攤販都回家過夜了,街上的招牌也一個接著一個黯淡。茶樓女子剛招呼完一名身形剽悍的客人,想歇口氣走出門外點根菸,看見左手拎著小麻布袋的范姜先生,喃喃自語的從茶樓前走過。茶樓女子眼睛瞪的如銅鈴般大,手上的菸也不自覺的滑落。當她回過神來時,茶樓內的老嬤正大聲喊她快回來招呼客人。她嘆口氣後便走了進去。

  范姜先生走到算命街的攤子前,把鐵門緩緩推上,打開昏黃的掛燈,坐在圓木桌前。他發愣了好一陣子,才把麻布袋內的吃飯工具拿出來:略帶斑黃的米、木碗缽。米和范姜老先生身上的馬褂一齊發出了潮濕引出的霉酸味,范姜先生不以為意,再拿出玉碗,倒滿清水,雙手在碗內反覆搓洗。淨手完後范姜先生坐姿端正的閉上雙眼,良久不語。

  十分鐘後,范姜先生張開雙眼,舉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拈米,拈了三次米。范姜老先生仔細數著三堆米的各粒數,左手手指不停地算數。算完卦象後,范姜老先生全身顫抖,像個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怎麼算就是算不到色劫……」范姜先生邊流涕淚邊說道。



  原來,前些日子范姜先生的攤子前來了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披著紫色皮草,穿著亮紅色緊身衣、高跟鞋,亮到讓人以為那是塑膠做的。右手掛個Piaget的手鐲鑲鑽錶,左臂拎個亮駝色麂皮包,看起來像平常根本不會來到這條擁擠且髒亂的窄巷子內算命的奢華女人。她一坐下來,翹起豐腴性感的大腿,從胸脯中掏出修長的金色打火機,點起Salem薄荷涼菸。

  「請問算命的價錢怎麼算?」女人的面孔──雖然范姜先生正直視著她,之後卻完全記不起來她的面孔,那好像是臨時匆匆用鉛筆胡亂勾勒,線條零散絮亂的面孔。范姜先生記得的,只有她的打扮和香水刺鼻的氣味。

  「沒有固定價錢,純看你問什麼事件而定。我在這做了三十餘年,有口皆碑,鐵口直斷。」范姜先生心神不寧的看著女人圓挺飽滿的胸部,即使早已到了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年紀,還是有不安分的慾望在人模人樣的表面下蠢蠢欲動。

  「我──要算你的命。」女子說完,踩熄濾嘴被口紅沾染的菸蒂,蹲下身子,翹起渾圓的屁股,身體往圓木桌底下鑽去。「喂!客人妳……」范姜老先生剛要站起身子喝止女人怪誕的行為時,他發現他的褲子被順勢脫下了。接著女人溫濡的嘴巴包覆了范姜先生隱忍了三十多年的慾望。

  像是宗教儀式般的,女人如同高舉權杖的祭司,在風雨交加的神威之下進行歇斯底里式的全身扭動。范姜先生如同被綁在獻祭台的羔羊般無助,眼睛卻閃爍著鮮血與體液交融時的瘋狂歡愉。隨後一陣熱流從范姜先生的體內激射而出。范姜先生隨即陷入了高潮過烈後的昏厥狀態。

  范姜先生悠悠醒來時已是早上時分,褲子完好如初的穿著,也沒有奇怪的味道蔓延在算命間內,地上也沒有女人踩熄的菸蒂,彷彿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般的飄邈虛幻。范姜先生將算命間的鐵門拉下,慢慢的騎回家。「今天也無法做早操了。」他想。

  范姜先生的規律生活從那一刻開始便亂了調。他沒有再做早操了,也沒有在做早操完的歸途中接到溫熱新鮮的羊奶瓶──而女人自那次之後,每到晚上的固定時刻,她穿著一模一樣的裝扮,準時出現在范姜先生的算命間內,像舉行狂熱的宗教儀式般做同樣的事。然而,和第一次不一樣的是,她在辦完事後會趁著范姜先生昏昏沉沉之際,要他在紙上寫下一個他當時心中所想到的數字。

  第七次是女人最後一次出現的時候。那天范姜先生昏沉的程度並沒有像過去幾次一樣不醒人事,他頭痛欲裂的看著女人從皮包內掏出面紙,仔仔細細的擦拭著紅色渲染著白色的混亂嘴唇。一個穿著全身白色西裝,打著墨綠色白圓點相間領帶的墨鏡男子走了進來,他上下打量著屈躺在地上的范姜先生。

  「密碼到手了沒?」男子不帶感情的問著女人。

  「到手了。但可真是麻煩呢。為什麼會有人發明這種方法呢?雖然完全不需要花什麼成本,也完全不用任何周密的計畫──但這種吸取靈魂情報的行為可真是讓人徹底厭惡呢。」女人擦完嘴巴,掏出涼菸抽一口後說。

  「妓女不也是這個樣子嗎?」男子一把抓起桌上碗缽內的米粒,灑在桌上。

  「完全不一樣好嗎?妓女雖然是讓人侵入了身子,但至少心靈是完全封閉,去堅定拒絕他人侵入的喲。這可不同,這是要讓他人的情報不只進到我體內,還要更深的進入內心深處之中。怎麼想都會讓人很不舒服吧?好比有人拿雞毛撢子無故的搔癢你腋下,你非常不情願但你還是讓他全程搔完了一樣。」

  「算了,反正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妳還是乖乖的繼續跟我合作吧。不是我的話,妳哪來的這身行頭可以打扮?」男子說完後,戴著黑皮手套的手粗暴的拉著女人走了出去。

  之後范姜先生就再也沒看過他們了,如同水蒸氣般,蒸發在自己的周圍,卻渾然不覺。



  隔天上午,范姜先生拿著存款簿,去他家附近的郵局刷新時,才赫然發現自己存積三十餘年,準備在退休不幹算命這行時再回廣東探親的盤纏和退休老本都不見了。他跪在郵局門口前不停地搥地痛哭,右手緊握著的存款簿早被手汗與淚水浸的溼透。「為什麼要找上我?」范姜老先生始終想不透,他趁著無人的深夜,在他沉浸三十餘年的算命間中一次又一次的拈米算卦,卻仍舊找不到答案。

  范姜先生拿起骯髒的破手帕拭淚,他懷念起過去那個可以無憂無慮做著早操、喝著羊奶的美好時光──儘管對其他人來說只是很平凡無奇的時光。他收起碗缽和泛黃的舊米,通通裝入麻布袋裡,用繩子綁緊封口拎起。他緩緩走出他的小算命間,雙手顫抖的把鐵門拉下。冷清的街道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太冷冽的風捲,茶樓的招牌燈還微微亮著。范姜先生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上的淚珠,步伐蹣跚的走離那個位於算命街向隅的小攤子。



※ 註一:原來龍山寺對面的一片空地,現在已是遊客(和遊民)在此遊憩或聚集的艋舺公園。而早先緊鄰西園路一段的算命街是以鐵皮搭建的,後來捷運龍山寺站興建完成,才遷至龍山寺捷運地下街內。龍山寺商圈發展的簡介可參閱:http://www.nhu.edu.tw/~society/e-j/85/85-18.htm

2011年3月22日 星期二

《雨天》──寫在重新開載之前

  《雨天》是我的第一部連載的中篇小說(比短篇還長一點的短中篇,還是很短),在2008年開始連載,寫到第九章之後拖了一年多才再續寫第十章;寫完第十二章之後又再拖稿了一年多的時間。這兩次拖稿的原因有些不同,雖然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在於自己的定性和寫作的耐力不足的緣故……但根本上還是有一些差異的。第十章的難產是惰性使然而遲遲懶得動筆(其實我其他的作品也多是如此而斷尾……實在汗顏)。
 
  而第十三章的難產是因為遇到了瓶頸而耽擱了下來,其實在寫完十二章以後,我是持續有在寫十三章的──然而十三章的敘述範圍卻讓我遇到了難題。主要是十三章是在交代女主角故事的背景,這範圍很大很長很可怕……又很難處理。《雨天》這部小說很特別的地方是續事的且戰且走,不像我過去在寫《Wonderwall》或《揮著翅膀的女孩》一般是一氣呵成的(雖然《Wonderwall》也還沒寫完……但至少故事已經想完到結局了,只差還沒動筆)。所以當故事中段在處理前面所舖的梗時,就會面臨到故事結構零碎或有矛盾之處的地方,變成說我必須先回過頭將前面修飾成可以上下承接的結構,才可以繼續再寫下去。

  十三章的問題就在於,先前舖的梗埋太深了,迫使我必須在十三章就得面對將盤根錯節的梗先解開交代;而這份工程十分浩大,大到我必須時常寫寫停停,不時得沉澱自己的心情和反覆的整理頭緒才能夠再寫下去。終於在寫到一個段落之時,我暫停了這份工作,以當時大三的我而言我是寫不下去的。因此《雨天》的連載就再度中斷了一年多,這狀況是當初第十章重新連載時所始料未及的。

  為了轉換心情(還有作業需要),我嘗試寫了其他作品,無論是歷史報告或是其他的小說,諸如像寫三國時代黃祖的《石堅而朽,星華而滅》、《三個人》等,而《雨天》的續寫就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動念頭。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自己也快面臨畢業了。想到未來有可能、也有那份興趣去從事文字相關的工作時,將手中未完成的作品通通完成,就成為我在畢業之前最重要的課題。現在手邊尚未完成的作品有《Wonderwall》、《雨天》、《石堅而朽,星華而滅》、《三個人》(《夜之海》我不打算寫了,因為想寫的內容靈魂其實都在《Wonderwall》裡頭,而且其實故事情節蠻幼稚的,也寫不好)。寫作順序的話會是《雨天》→《石堅而朽,星華而滅》→《三個人》→《Wonderwall》。

  《雨天》順序排在第一就不必說了,這對我而言是第一部份量夠,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一定會率先寫完。《石堅而朽,星華而滅》雖然是因應作業而寫,不過我覺得故事情節蠻有趣的,加上又是我第一部的歷史小說,故將它排在第二順位。《三個人》我把它定位為《雨天》的前傳,要怎麼樣和《雨天》作銜接現在尚無想法,等到寫完前兩部後我再另做打算。

  最後,《Wonderwall》是我開始胡亂寫東西以來的第一部小說,我對它有一份濃烈的革命情感……有一部份也算是在寫我自己人生(所經歷或遇到)生死之際的故事,儘管我早已想好要怎麼寫完它,卻遲遲不肯動筆。對它太有愛了,所以試圖想把它寫到最好。

  我現在的構想是,我會把《雨天》重新寫一遍,我不會更動原先就存在的劇情,而是把交叉敘事的體例確定(前幾章這樣的想法很不明確,直接造成版面和故事銜接上的絮亂),為了要確立這樣的體例而增加篇幅,儘可能的在故事前面多增加一些背景的描述(免得到後面才要一口氣解釋前因後果,那樣的量說實在真的還蠻恐怖的)。我會要求自己每個禮拜都要出載,但我不會限定自己說要固定禮拜幾出載……畢竟每一章的字數都不同,要這樣精確的控制好時間交稿實在非我所長。

  將來立志走這條路的話,這次的承諾就不會再食言了,希望大家能夠不吝指教,謝謝大家。

2011年1月12日 星期三

美國兩性對立論的建構演變──從《殺母的文化》一書中探討

一、前言


  自從達爾文進化論於西元1859年發表以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被廣泛的運用在各種學說之中,尤其是社會學和心理學上,最有名的例子即為史賓塞(Herbert Spencer)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裡強調人──特別是男性必須為了能夠生存而去競爭。在十九世紀末的美國,此論點成為風潮,出現了改造社會的進步主義(Progressivism),讓該世代成為「進步時代」(The Progressive Era)1。在此同時,斐德列‧傑克遜‧端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發表的「邊疆說」,將移殖西部和美國國民性格作結合2;到了美西戰爭期間,老羅斯福帶領的義勇騎兵隊,其鐵漢形象形成的陽剛男子漢(西部牛仔)氣概就變成了影響美國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性別角色認同論中的性別塑造──至於女性化的象徵則是十九世紀末大量出現用來形容歇斯底里的醫學新名詞「神經衰弱」(neurasthenia)3

  性別角色認同(gender role dentify)在佛洛伊德的學說內佔有一定篇幅,以心理分析論的觀點來看,在性蕾期(phallic stage)時男孩為了解決一部分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會認同雙親中與自己同性者,認同並接受其性質再整合進自己的行為之中4; Banura 的社會學習理論(social learning theory)強調觀察(observation)、模仿(imitation)、增強(reinforcement)導致的性別角色差異5。這兩個論點在《殺母的文化》中經常出現例子,例如:

  法蘭西絲在小時候,甚至少女時期,都喜歡潛入母親的臥房,觸摸她的髮刷,或用鼻子摩擦她在衣櫥內挂的衣服,只為了和她接近。法蘭西絲在思想上也多受母親的薰陶……6

  當性別角色認同論在美國文化內慢慢紮根並根深蒂固時,以性別基模(gender schema)為歧視和偏見主體的性別主義(sexism)儼然誕生,而性別刻板印象就在 Alice Eagly 的社會角色理論(social role theory)──社會角色的分工差異是性別差異擴大的主因,和自證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社會加諸在性別角色的期望(例如男性要陽剛,女性要婉約)會導致角色表現出符合社會期待的行為的兩個條件下,在美國文化延續下去7;儘管角色內容會因時間推進而發生質變。以下內容即在探討,性別角色認同論在美國所造成的兩性對立論,在時間軸上的變換內容。

1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2
2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4
3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55
4葉光輝譯,《性格心理學:理論與研究》,頁126
5董張伊麗,《性別角色研究──教師的身分認同》,頁109
6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313
7王慶福等譯,《社會心理學》,頁199-205

 

二、十九世紀末期美國的兩性基模建立:男子漢與神經衰弱


  十九世紀在工業文明日益發達,全民普選日漸制度化之下,抱持社會進步和擔憂人類文明因喪失自然本能的兩派論點隨之形成。爭取公共空間權益的「新女性」隨著西元1890年投票權的爭取,使得傳統雙性角色開始產生動搖,退化和墮落危機的焦慮蔓延在性別領域中8,進而產生美國文化最早期的兩性對立論。

  端納「邊疆說」的成立,和老羅斯福在美西戰爭時期的鐵漢形象,和當時流行的人種退化論、文明沒落論、中國停滯論作混合,塑造出第一時期的男性角色基模:敢於面對艱苦生活、注重紀律、意志堅強、具有領袖魅力、乃一個雄健的征服者,加上歐文‧維斯特(Owen Wister)著作《維吉尼亞人》<The Virginian>成功塑造「西部牛仔英雄」的剽悍形象,遂形成了美國文化典型的「男子漢」。

  相對地,女性化的性別基模卻是帶有負面意義的「神經衰弱」,一開始只是被用來解釋高度文明發展下的自我保護機制產生的焦慮症狀9,後來被女性象徵的歇斯底里連結,神經衰弱成為了每個男性必經之路的克服「女性化」的象徵。在美國男性眼中,神經衰弱被視作意志薄弱、自我疆界喪失、無法控制自我(生理、心理)的表現,是低等民族和女性的共同特徵;要克服此症狀就須展現高等的「男子漢氣概」(manliness)來將之克服10

8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2-24
9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50
10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55-57


三、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美國的兩性對立理論:異質的極端化


  史賓塞(Herbert Spencer)的進化論中,對進化的定義是同質(the homogeneous)到異質(the heterogeneous)的分化過程,此論點亦可套用在兩性的分化上11。史丹利‧賀爾(Stanley Hall)的男女教育分途說對此作出解釋:

  ……因此,學校及其他機關就該把這個分殊推至極致,使男孩日益成為男子,女孩日益成為女子。……男女當各自中止相互模仿,中止相互為對方設下楷模,好讓各自發揮本性,在兩性交響樂中奏出和音12

  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裡認為雄性是物種中的革命派,雌性是物種中的守成派。賀爾強化了此觀點,他認為文明化的女性是男性本能的制衡力,但沒有男性本能的話文明就流於靜止守成13

  二十世紀初,環境和後天影響說逐漸取代本能和先天學說,此改變有利於女性爭取權利平等,並落實於西元1920年美國女性爭取到投票權的事件上;然而性別角色的社會分工化卻仍然處於兩極狀態──例如「男主外,女主內」。性別角色的分化在社會期待和個人認知相互影響下逐漸成形,性別偏見和歧視(sex bias and discrimination)就走向男性刻意塑造男子氣概形象,抑制女性化特質;而女性則以刻板化的女性特質為依歸14

  忒爾門(Lewis Madison Terman)和邁爾思(Catherine Miles)製作的MF(masculinity-femininity)量表對性別分化的研究貢獻出可供測量的量尺標準,將社會角色下的性別氣質差異化成性別分化的分數差異,提供了社會角色認同的後續研究發展──例如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論、同性戀的探討、「陽巨型女人」的出現等等15。 


11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68-69
12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71
13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70-71
14董張伊麗,《性別角色研究──教師的身分認同》,頁110
15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28-131



四、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尼采和大媽咪主義


  有「美國尼采」之稱的曼契金(Henry Louis Mencken)將尼采形上學的兩性論點以達爾文式論述發表了《捍衛婦女》<In Denfense of Women>。在書中他設定兩性關係為敵對的、本質上的對立,並用物種演化來解釋女性在兩性交往上的優勢:女性的生育致使他們無力、須受保護,進而產生對異性的吸引力16;而男性多半都是徒有騎士風度的被動傻瓜,妄想自己是拯救灰姑娘的白馬王子17

  菲力普‧懷理(Philip Wylie)是大媽咪主義(Momism)一詞的創始者,有母親(母職)至上的含意;同時他也間接創造了男性英雄的典範「超人」(Superman)。懷理在美國婦女上的描述,把當代女人形容成不事生產的消費階級,只要生育任務達成就可擺脫一切社會責任,等到變成「媽」時已無性吸引力,卻仍然在家庭內享有地位。此番言論其實是在攻擊美國男性的男子氣概缺乏,但污名化女性的「大媽咪主義」卻對日後的美國大眾文化影響深遠18。 


16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14
17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12
18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19-121

 

五、性別角色認同和自我確立的危機


  在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中,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包括女孩的陰莖妒羨(penis envy)是孩童在性蕾期(phallic stage)時產生性別認同,以到達下一階段潛伏期(latency stage)的關鍵19。然而蘇理文(Harry Stack Sullivan)卻將母性解釋為壓抑男性人格以至於無法形成的成因,無法確立自我主體、遭受母親全面支配的男性,性格會停滯在人我界線不確立的早期兒童時期,甚至會從依戀母親演變到同性戀的扭曲性格20

  派深思(Talcott Parsons)將配偶家庭視為對下一代進行社會(性別)角色認同的場所,在家庭內透過對父母的性別認同而產生性別分化,並使性別角色成為人格基礎;男性的性別基模建立較女性更為複雜艱辛,因為對男性而言母親既非同代亦非同性,而對女性來說,母親僅屬非同代而已21。參福特(Nevitt Sanford)的MF量表結合心理投射測驗的結果更強化了此一論點,男性的性別角色認同至此出現了危機。

  到二十世紀中期,性別角色認同的刻板印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女性必須有如被虐待狂(Masochism)般的接受男性宰制;男性必須發揮雄風,縱使使用暴力也要貫徹主宰力。另一方面,性別角色認同的混淆也同時出現,成長過程停留在陽具妒羨的陽具型(phallic)女人表現出和當代男性相同的攻擊性22。造成此一論點產生的歷史背景乃二戰期間婦女的大量就業,入侵男性的公共領域,無意間和男性在工作職場上的競爭甚至排擠掉男性原先的職位,使自我遭到威脅的男性對不遵守傳統女性角色的女性大加抨擊23。男性對女性一方面有女性壓迫自身而無法進行自我調適(self-regulation)24時諸多抱怨,另一方面又期待女性恢復傳統的性別角色基模:溫柔、婉約、有愛心、理智、不自私、不過分糾纏,致使出現美國男性面臨女性時的愛憎雙重心理25

  在四○年代美國官方開始攻擊「媽」時,時代氛圍進一步的將家庭功能的喪失推給糾纏型或陽具型女性過度擴張的宰制慾望,而男性多被從「西部拓荒者」塑造成軟弱的都會白領階級26。到六○年代母親更被和共產黨畫上等號。男性唯一能夠重振雄風奪回個體權力的辦法只有使用暴力27。 


19葉光輝譯,《性格心理學:理論與研究》,頁126
20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33-138
21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41-142
22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51-155
23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66-167
24指尋求控制或改變自身想法、感覺、行為和衝動的歷程。(Carver & Scheier,1998)
25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186
26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04-210
27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62 



六、性解放和女權意識的抬頭


  西元1960年代,美國婦女解放運動再度興起,同性戀議題雖在醞釀,但異性戀仍佔主體。費理丹(Betty Friedan)《女性秘方》<The Feminine Mystique>把侷限在傳統女性角色的主因歸於「女性秘方」:拼命去證明自己的性吸引力,在家庭內必定會招致勾引上兒子的亂倫情節。性吸引力變成六○年代性解放革命的女性普遍壓力,只要是異性都無法單純的關係去性化28

  為了擺脫男性主導的性別角色刻板印象,女性主義開始砲轟「賢妻良母」和父權社會下的「家庭主婦」,在新女性相繼批判上一代的性別角色基模之下被推波助瀾。丁納斯坦(Dorothy Dinnerstein)《美人魚與人身牛頭獸》<The Mermaid and the Minotaur>提出男性霸權的起源是用來克制母權,型塑了兩性對立的論調。卓多羅夫(Nancy Chodorow)進一步修正佛洛伊德以男性觀點所解釋的女性成長:

  就女孩脫離對母親的依戀來說,父親未能成為舉足輕重的對象,因為在女兒急需與母親分離但同時又愛她的情形裡,她的迫切需求並非心身都比較遙遠的爸爸所能滿足29

  女性和母親的連結比男性更多,男性則在成長過程中和母親形成「斷裂」,所以女性的內心世界和情感較男性更加活躍複雜,情感資源缺乏的男性正適合在家外的權力世界廝殺,而較親近人生早期的女性便專職於母親,由此基礎區分性別與家庭內的分工30

  吉力根(Carol Gilligan)將卓多羅夫的理論加以延伸,在女性的自我概念(self-concept)中多加入移情作用(empathy),藉以區分男女的成長經驗:分離(separation)和依戀(attachment),所造成的差異就是男性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女性不善於個體(獨立)化31;男性思考不離於權力思維,善於用邏輯等抽象原則解決問題,有潛在的暴力(保衛自主)傾向。女性則強調溝通維繫人際間的連結,重視回應後的延伸行動(以關懷為主)。

  然而,卓多羅夫和吉力根的論點也受到其他女性主義者的評論,如約翰孫(Miriam Johnson)和法魯迪(Susan Faludi)認為男性對母親的恐懼來自父權社會男尊女卑的教導。她們抨擊卓多羅夫和吉力根的論點是在替父權社會吹響對女性主義者反攻的號角32。同樣對於父權社會的「母職」表示意見的費厄斯東(Shulamith Firestone)在《性的辯證法》<The Dialectic of Sex>中提出,父權社會利用女性會生育的生理構造,也將養育的責任一齊加諸在女性身上,進而奴役女性33。美國女性開始將想要和女人親密男性形容成未斷奶的孩童,以突顯這一類男性的依賴和不成熟。 


28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42-245
29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70
30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71-272
31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77
32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284-285
33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345

 

七、結語


  從達爾文發表進化論以降,文明進化論和過度發展導致的文明退化論似乎就像是光與影般從一個母體中衍生分化而出。不可避免的,進化和退化、人工與自然,被象徵性的依附在性別議題上並賦予意義和解釋權。社會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性別角色(刻板印象)擴大了此一討論題目的範疇,讓美國文化的性別議題不可避免的踏上了立足點不同的對立面。

  美國的人際關係特別講重「分離與個體化」,並視踰矩個人自我疆界的舉動為全面宰制個人的同化手段,深深的懼怕著此行為並將之妖魔化、標籤化(如貼上共產黨或納粹的標籤)。為社會基本單位的家庭,成員間的情感交流被加諸性的觀點,美國人的「理性」充分反映對情感領域的不信任感,過多的情感(干涉)就是造成個人無法「分離與個體化」的墮落原因。害怕家庭內的情感宰制就演變成國家法治權力進入家庭,讓法治機器全面介入人際間的親密關係,對強調個體主體性的美國人而言,實在令美國文化圈外的旁人難以理解其矛盾和癱結所在。

  或許是兩性在刻板印象的塑造上充斥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複雜心理(愛憎雙重心態),「我是需要你但你不能離的我太近」無論男女皆然,從《與敵人共枕》<Sleeping with the Enemy>到《讓她上天堂》<Leave Her to Heaven>驚人的敘事相似度便可得知。其實無論兩性對立論如何隨著年代變換,直到現在內部的探討核心依然還是「分離與個體化」和人際關係中時時刻刻不忘強調「性」的重要性。只是和過去差異的點在於,從父權社會的污名化女性(母親的宰制慾導致兒子的被閹割),轉移到現今女權意識抬頭的污名化男性(父親的宰制慾導致家暴、受虐、性侵害,父權解體)而已34

34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頁537 


八、參考資料


一、孫隆基,《殺母的文化: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臺大出版中心,2009 


二、Lawrence A. Pervin / Daniel Cervone / Oliver P. John著,葉光輝譯,《性格心理學:理論與研究》(PERSONALITY Theory and Research 9/E),雙葉書廊,2007 


三、董張伊麗<性別角色研究──教師的身分認同>(Gender equity──teacher's perspectives),《香港教師中心學報》Vol.6,2007


四、Brehm / Kassin / Fein 著,王慶福等譯,《社會心理學》(Social Psychology 6E),雙葉書廊,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