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秀雅
擺脫了微有熱意的五月濕溽之後,鳳凰花綻放的六月緊接而至。
我和其他的畢業生一樣,想動的意志被看不見的手抽走剝奪似的,漠然的坐在悶熱的禮堂內,看著校長和老師們一個接著一個站在台上,說著對我們這群學生而言非常陌生遙遠的詞彙組成的句子。「鵬程萬里」、「鵬摶九霄」、「鵬翼摶風」像黏在耳際的口香糖般甩也甩不掉。
我很清楚這些語句所代表了什麼意義,也知道為什麼大人們會在這樣的場合若無其事的說這些話給畢業在即的我們聽。不過一想到在說這些話的那些人,無法確定他們內心的想法是否和說出口的言語一致時,我就很難對話中的意思產生共鳴。
對於混沌的想法,要如何產生相同的共鳴呢?我不知道。
弔詭的是,在我週遭的其他人,都對這些話表現出十分認同的猛點頭動作,有些人手還會摸摸下巴,看似一副「這些話真是富有意義」的感同身受。他們可能是真的都聽得懂,和他們真的能夠理解未來他們能夠確實的「鵬程萬里」吧?
我茫然的望著講臺,校長仍滔滔不絕的「指導」著我們的未來走向。環顧四周,恰好和齊的視線對上了。
也許我們都正在茫然著。
距離畢業典禮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我坐在練琴室的角落,手指僵硬的調整著小提琴的琴弦。牆壁上的音響流瀉出德布西(Claude Achille Debussy)的《大海》(La Mer),水藍色的牆壁配合著音樂的起伏而顯得彷彿真的是有水波瀺灂的樣子。窗外雖然飄蕩著綿綿細雨,厚重的灰暗雲層卻透入了幾片殘留的橘子色陽光。
門縫外露出一絲鬼祟的不安眼神,窺視著充滿盪漾情感的藍色空間。
父親的乾癟聲音迴盪在房間內,「女兒啊,妳在忙嗎?我有妨礙到妳嗎?」
「沒有啊,爸。」我把小提琴放進琴盒內,起身將音量轉小。「怎麼了嗎?」
「噢,我想要妳陪我去一個地方。」父親故作神秘的說。
「如果是陪你和客戶談生意的話,我可不淌這趟混水噢。」我鼓著雙頰說道。
「沒有,沒有。反正不是去和什麼不重要的人見面交際就是了。對我而言這件事情可是非常重要的,我希望妳也能夠一起去──是妳一定要跟我一起去。」
「爸爸從以前到現在,可是從來沒有要求過妳什麼噢。」父親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微笑著說。
「因為這是第一次,所以顯得特別重要是嗎?」我也露出牙齒,回應著他的微笑。
下午的大醫院充滿了就像臭掉的雞蛋盒子狠狠被摔在地上的爆炸性忙碌,刺鼻的藥水味依附在緊纏著厚重繃帶的病人身上,穿梭在醫院的冰冷白色走道上來來往往。明亮的燈光映射在白色醫生服、白色護士服、白色床單、白色臉龐的病人身上,讓眼簾內的一切像科幻小說身處在機油味十足的太空艙中,拿著雷射槍正抵禦著全身籠罩著白色電流的外星生物的襲擊。一切都不再真實。
因為吸入太多和清淨氧氣無關的味道而頭暈目眩的我,靜坐在診療室外的白色長凳上,抱著診療表的護士與醫生匆忙而過,眼花撩亂讓我的腦袋更加難受。
一個癱坐在輪椅上,輪椅後面掛了點滴袋,臉色蒼白、四肢瘦弱的男孩,被看起來像是他奶奶的女子向我這個方向緩緩推來。
「姐姐,妳可以幫小清一個忙嗎?」小男孩被停在我面前,他手上抓了一隻棕色泰迪熊娃娃,熊娃娃的脖子上綁了一條紅絲帶。
「好哇,你想要姐姐做什麼呢?」我輕摸男孩因為化療而禿的凹凸不平的頭。
「小清想要……妳勒死我手上的這隻熊熊。」男孩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居然是如此的天真無邪。
我的聲音因為男孩那天真的走到思考歧途而不自覺的發顫:「為什麼……為什麼你想要姐姐勒死這隻可愛的熊熊呢?它……它做錯了什麼事情嗎?」
「這隻熊熊是小清的爸爸在小清生日的時候送給小清的。當時小清拿到這個生日禮物的時候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小男孩濁黃的眼神空洞的望著我──也許他完全沒有聚焦在我身上,視線在我身上穿越到我身後的診療室,我像是個赤裸裸無法隱藏任何心思的透明人。「可是在熊熊乖乖的住進我房間之後,我的家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爸爸腦袋同時長了好多好多顆腦瘤,媽媽因為爸爸的沒有藥可以救他而心灰意冷,離家出走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你怎麼知道腦瘤這種這麼艱難的詞呢?」我不安的搓揉著手指。
「護士小姐們在我的病床旁邊說了好幾次,她們都圍在一起討論著我和我爸爸的病情。我假裝睡著了其實一直在偷聽她們說話,她們竟然都沒有發覺,嘻嘻。」
(這些話由七八歲的小孩口中說出來,真是格外諷刺!)
「所以,姐姐,小清拜託妳,這隻熊熊實在太可惡了,為我們家帶來了這麼多的不幸。小清一直都希望能夠有人幫忙我這件事情,但是都找不到好人。」(我想應該是指適合執行這項任務的合適人選吧。)「而姐姐妳看起來就是我在醫院裡頭遇過最好的人了喔!拜託妳姐姐,小清不希望再這樣痛苦下去了……小清已經覺得好累好累了,快要撐不住了。」
男孩說到這裡時,我的眼眶已經止不住簌簌奔下的眼淚。我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在男孩身上,背負了太多沉重而巨大的悲傷。為了想要從這個充滿苦痛的世界解脫,他以為只要將泰迪熊脖子上的紅絲帶勒緊,一切就歸回終末的結局,終於能夠重拾那個已經距離男孩十分遙遠的快樂。
「小清你要答應我,如果我幫了你這個忙,以後無論再發生什麼事,你都一定要快樂地好好活下去噢,好嗎?這是大姐姐希望和你定下的衷心約定噢。」我泛著淚光,吃力的擠出了這些字構成的句子。
「來,右手小拇指伸出來,我們來打勾勾……」我主動伸出了小拇指,男孩也抬起了瘦如朽木的細弱手臂。「食言的人就是壞壞的泰迪熊!」男孩笑了,這大概是他聽過最有趣的誓言了。
我將男孩手中的泰迪熊輕輕接過來,顫動的手指像被下了詛咒的枷鎖一般,明明心裡想對紅絲帶出力,手指卻不由自主的退卻發抖。我徬徨的轉頭望向男孩的臉,如剛從墳地爬出來的骷髏臉龐著急的看著我。我咬緊牙根用力,絲帶如同朱紅蟒蛇緊緊纏繞著泰迪熊的脖子。
「你看……這樣泰迪熊熊就死掉了噢。」我靠著殺害一個被認為是禍端的虛偽生命,解放了另一個真實生命的心靈陰影,這樣的做法是好亦或壞,我早已分不清楚。
「姐姐,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這樣的話,小清和爸爸都能夠好起來了!」男孩燦爛的笑容反映在虛偽生命死亡後的那一瞬間,這讓我的心更像被鐵錐重擊過後劇烈疼痛後的刻骨銘心。我勉強以笑容回應男孩,男孩身後的老婦人以感激的眼神不斷的向我點頭,這才讓我的罪惡感稍稍解除了一點點。
父親從診療室走出來的那一刻,臉色閃過了一絲陰霾,隨後在看見坐在長凳上的我之後,又變回了那個我所熟悉的和藹可親的父親。
「女兒走吧,我們去吃飯。爸爸已經快要餓死囉。」父親摸摸中年人有些發福的肚子道。
我牽著父親的手,搭電梯下到一樓,出了電梯之後往右手邊走到盡頭,就是醫院大廳。和其他病棟不同的地方是,大廳是整座醫院最漂亮的地方:放射狀的拼塊地板,巴洛克式的天花板玻璃窗,夕陽隨著風一起滲進了大廳。柔黃的燈光映襯灑落在深褐色和乳白色相嵌的地板上的夕陽,原來每項物品都是冰冷的生硬,現在都被柔化了。變得好像是盡十分貼心為病人奉獻服務的溫情醫院。
到大廳往醫院內部走,有一個綠意盎然的中庭,原來設置在門口的咖啡館變成了書店,賣咖啡的轉往到了中庭,用一個小吧台、幾張桌椅就成了露天咖啡座。在空氣中翻滾著濃郁的咖啡香氣,飄蕩進鼻腔內,不停刺激著嗅覺的渴望。
我們兩個穿越了中庭,進入樸意的餐廳內。現在已經過了午餐時間,所以餐廳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兩位穿著白袍的醫生正拼命的端起盤子狼吞虎嚥。父親站在餐廳的正中央,環視著餐廳內琳瑯滿目的店家。
「女兒啊,妳想要吃些什麼?」父親摸摸鼻子說:「這麼多種好吃的,爸爸實在是不知道要吃什麼呢。」
「爸,你吃就好了,我不會很餓……」我突然把剩下要講的話,一股腦的吞下了肚。
「齊!」我呼喊了在前方不遠處,那個熟悉的人的名字──卻不是我所熟悉的人。
齊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表情有些悲傷的,望著他緊抓住的輪椅上,那名年紀看似和父親差不多,頭髮卻已班白的婦人。齊似乎沒有聽見我正喊著他的名字,應該說在這個空間內彷彿只剩他和那名婦人的存在。
「媽,看看妳想吃些什麼……」齊落寞的按摩著婦人的肩膀。婦人機械式的轉動著右手,咿咿呀呀的發出奇怪的聲音:「啊……啊啊……咿呀……」接著她開始咻咻地轉動頭部,那像是接近癲癇般的抽搐,全身的肌肉開始啪啪啪的緊縮抖動。
「醫生!醫生!快來人啊!」齊發現苗頭不對,嘶啞的聲音高分貝在冷清的餐廳內迴盪。原來在吃飯的醫生們立即衝了過去,做了些緊急措施,護士手忙腳亂的把擔架抬來,幾個人慌慌張張的將婦人給抬走了。
就在齊轉身要走向餐廳門口離開時,我發現他轉過頭來,向我這個方向瞥視了一眼。他看見我時是錯愕的眼神,然後他視線一飄時,倏地轉換成了極端的冷漠。那眼神比銳利的尖刀還要讓人不寒而慄。
我斜視著身旁的父親,才驚覺他的表情已經緊皺扭曲成一塊,就像被那把刀狠狠的捅刺了好幾十刀一樣的痛苦表情。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卻像物轉星移了幾十年一樣的難熬。
然後,齊什麼話都沒有留下的掉了頭就走。離開這間只剩下我和父親的寂寥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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