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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30日 星期日

雨天(2)

第二章


漢文


  帶著陰雨的烏雲,在這幾天已經褪去了不少。早晨醒來,陽光都會透射進窗戶裡,房間頓時溫暖起來。我睡眼惺忪地打開了窗戶,陽台上的兩三隻灰褐色麻雀彷彿看到了獵槍一般,快速的朝向天空飛去。

  滿意的摸著沒有多少鬍渣的下巴點點頭,走向浴室刷刷牙洗把臉,換上輕便的慢跑鞋、運動背心,順手拿起桌上的舊型MP3,在家門口前熱身了一點時間,就立即往河堤的方向跑去。

  晨跑河堤是我在開始接觸棒球後,才開始的早晨功課。剛開始會有股「這麼早起來跑步一定很累」的疑惑,不過在慢慢習慣早上的氛圍後,心中的大石頭也釋懷不少。

  進入河堤後,轉向往下走,有一大片的綠茵草地,還有筆直得完美無瑕的人行步道與腳踏車專用道。跑在路上,偶爾後面有兩三個設備齊全的腳踏車愛好者從身旁穿過,或是年紀稍長的中年夫妻,穿著紅色運動衫和白色運動長褲,帶著水壺與毛巾,緩慢悠哉的跑著。有時候,還可以看見早起的學生在路旁的籃球場練習投籃。

  早晨的陽光並不會像接近中午時的炙陽毒辣地令人難受;反而有點像是溫暖又不會讓人感覺不舒服的手溫,藉著光源傳佈到身體的任何部位上。舒服到讓人以為自己還是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被媽媽捧在懷裡的那種舒適溫暖。

  河岸的水波連同綠草,一起將亮黃色的陽光反射,週遭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陽光的沐浴中,一同享受這股溫暖。在這裡慢跑,一點都不會有疲累到無法動彈的地步,有美麗的景色相陪伴,再依照地形起伏來調整呼吸以及肌肉使用的程度,跑完整段反而有種如釋負重的輕鬆感。

  我就這樣跑著──除了那幾天惱人的雨以外。




秀雅


  我時常在寧靜無人的早上,沿著河畔漫步,一邊想事情。早上的河畔總是有一股清風,每當我的臉一被涼爽的風勢撫過,思緒馬上清醒不少。像是之前寫譜寫到某一段毫無頭緒時,我就天天早晨來這裡尋求靈感、和心靈上的片刻寧靜。

  最近隨著徵譜的時間底限將近,平常不茍言笑的鋼琴老師也開始焦急起來,練琴進度一再超前,搞得我們兩個都身心疲憊,連談話的次數都減少了許多。老實說,自己也曾經思考過,自己真的適不適合繼續再往音樂這條路發展下去?當做到一件事遇上了不順遂的瓶頸,常常會讓自己誤以為是觸碰到了自己的極限,這我也清楚;但這種無力感,會因為遇上次數的多寡,而逐漸量化無限放大起來。

  今天早上陽光舒服的宜人,很久沒出去透透氣了,我換上輕便的休閒鞋、素色襯衫和牛仔短褲,慢慢朝向河堤的方向走去。

  我就這樣走著──就連前幾天陰陰暗暗的,下著毛毛雨也是一樣。



漢文


  我就和平常一樣,耳朵掛著MP3,跑著相同的路線,流了差不多份量的汗。

  一切都和平常毫無差別,今天也是個完美的平常。

  跑到大橋附近,碩大的圓形柱子旁,隱約瞥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在柱子旁徘徊不定的踱步。我開始感到好奇,因為這是平常的完美設定之中,不曾出現過的缺陷。

  「咦,是她……」是那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憂愁,舉足不定地在柱子四周徘徊。

  我若無其事的跑離橋墩,選擇以沉默來回歸一切的平常。就這樣,出人意料之外的場景消失了,又重新步上了規律的軌道。

  只是在我將她拋到腦後前,她的額頭好像微微抬了起來。



秀雅


  「第二小節彈得太快了!Ritardando(註一)!」鋼琴老師在我身旁,以尖銳難以入耳的高分貝,不停地挑剔我的指法。累積了幾天的疲倦與不滿,我的手指在鋼琴老師之前不由自主的快了起來,就像即將爆發前的火山,熔漿不安定的在底層沸滾,隨時都有一躍而上的衝動。

  「停,停!」鋼琴老師粗魯的拍著手,打斷了我的演奏,接著把琴譜從我眼簾中取走,語氣不悅的說著:「妳最近都在想些什麼?怎麼老是心不在焉的?不是告訴妳很多次要慢下來了嗎?還有,妳的譜寫到哪個段落了?為什麼不給我看新進度已經三天了?妳到底想幹什麼?明明徵譜時間只剩下一個月不到了……」

  我冷漠的眼神打量著她,腦海的理智線隨著她的砲轟隆隆也一起斷掉了。我搶過他手中的鋼琴譜,用力地摔在地上,冷冷的說:「既然我這麼難教導、這麼難配合,妳就別教好了!省得在這裡浪費妳時間,也搞得大家都心煩意亂!」說完我掉頭,用力摔上練琴室的木門離去,留下還在裡頭驚愕不已的鋼琴老師。

  走著走著,我開始在空盪的走廊上狂奔,雙手捂著嘴巴,忍住即將掉落那不爭氣的淚水。奔出家門口,暖烘烘的陽光照射在臉上,把我內心的無力感、失落感、罪惡感全都狠狠地攤在陽光下。我終於止不住淚水,癱坐在門口緊捂著臉,淚水一點一滴的涔涔落下。

  我好累。



漢文


  「請多多指教!」十八個人排排站成兩列,禮貌性的握手寒喧後,社區舉辦的棒球賽終於可以如期開打了。說是社區性質,不過比賽是三十二個社區共同集體舉辦的單淘汰賽,分成甲乙兩組,每組十六支球隊,每個社區各派出一隊參賽,最後兩邊的分組冠軍再打一場該年度的總冠軍賽。每個社區都相當重視這個聯盟棒球賽,甚至會運用多餘的社區經費和自由樂捐來培訓棒球隊成員和補充軟硬體設備。因此事實上每一隊中的球員,都是社區中的棒球菁英份子,擁有不可小覷的硬底子實力。

  這場比賽在前八局,雙方投手都表現極為優異的情況下,形成了兩邊得分都掛零的窘況。不是一局三個三振,就是製造內野滾地球進行雙殺,再不然是軟弱無力的高飛球,雙方打線都沒有能夠擁有踩上三壘壘包的機會。

  帶著這股僵持,情勢緊張地進入了最終決戰的第九局。

  對方逮到我們先發投手體力下滑,控球開始不穩的時候,以兩個穿越三游之間的安打和一個盜壘成功,換取了站上三壘的最佳得分機會。此時鎮守三壘壘包的我,心裡頭的壓力自然大得不在話下。因為站在三壘的這傢伙,速度相當快(盜壘的就是他),一個傳球上的判斷失誤,很可能會出現被接二連三得分的最惡劣情況。

  就在我小小的腦袋空間不停轉動顧慮的同時,投手投出了一記速度不夠快的外角直球,結果被打者逮到機會,是個敲向三壘方向的滾地球。我接到球時,發現回本壘的跑者只差捕手一至兩步左右的距離。此時來不及考慮,我選擇直接把球傳給二壘,製造一個雙殺守備。

  "Out! "九局上半結束,對方帶著一比零的優勢上場守備。

  大夥回到休息室,隊長抓著我的領子,對我口水狂噴地破口大罵:「剛剛為什麼不把球塞給捕手!」

  「傳到本壘一定會來不及,這樣不但被得分不說,對方也有可能再度站上三壘而變成滿壘,那樣的守備只會對我們更加不利,畢竟小松的投球數已經超出他的負荷值,我們剩下的兩名後援投手又雙雙掛傷兵……」

  王浩──那個賣魚王媽媽的兒子搔著頭問我:「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隊長是第四棒,你第五棒,而我是你的下一棒……」我手指抿著嘴唇思考著。接著我把雙手齊放在王浩的肩膀上:「你一定要上壘,拜託你了。」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看我的吧。」我握緊拳頭,拍拍胸脯的掛保證。



  第四棒的隊長夾帶著休息室內所有隊員的歡呼上場打擊,揮棒前還不忘模仿一下A-Rod經典的旋轉球棒動作;結果被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給三振掉了。隊長下場前還不忘吐口痰,偷偷咒罵一下投手,來表示心中的極度不快。而敵隊的投手看到隊長只能在場下逞威風的模樣,嘴角上揚的得意笑著,彷彿在宣示說:「怎樣?有本事就來打我的球啊!」

  輪到第五棒的王浩上場,他是個百米可以跑進十一秒內的超級飛毛腿(但球隊更需要他在隊內頂尖的打擊火力)。站在打者席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死命盯著投手的一舉一動。投手首先投出一個下墜球;但下墜幅度並不大。當大家都以為他一定會揮大棒時,他卻轉手將球棒一擺,改成觸擊,接著死命地往一壘方向猛奔。球滾地的方向相當詭異,左方落地後卻向右方彈跳,讓投手上前多花了不少時間來接球,然後投手奮力一傳,球與人爭相衝往一壘,剩下就看一壘會優先接納誰的到來。

  王浩看到球正以飛快的速度接近一壘手的手套中,馬上以大躍步兩步後滑衝向壘包,捲起陣陣沙霧,接著──

  "Safe! "一壘審揮平雙手,休息室馬上歡聲雷動、口哨連吹。那時手中正握著球棒賣力揮舞的我,也不禁丟下球棒用力鼓掌高聲讚賀。王浩拍拍身上的灰塵,膝蓋好像擦破皮流血了,殷紅的熱血從白色球褲中滲出。我向他打了個"Are you OK? "的手勢,他點了點頭,並對我豎起右手大拇指。

  「你就給我死命地將球打飛出去!」這應該是他想表達的意思。

  我什麼都不再去思考,乾淨俐落地把腦袋思維放空,慢慢走到打者席上,接著往投手方向看去,準備打擊的動作時──

  「咦,那不是……」 是那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纖細的身影停留在投手背後的觀眾席上。

  冷不防球來了──

  "Strike! "主審宏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是個瞧不起我似的,投進紅中的快速直球。我不再多加思考,把所有的集中力全都放在投手與球身上。當第二球投出時,我揮棒落空(媽的,是伸卡球?),我立即聽到了休息室傳來一大群人的咒罵和嘆息。吸了一口氣企圖穩定自己的情緒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投手丘上──

  我看見了她把雙手放在胸口,做出一個像是祈禱的動作。

  接著,球又來了。又是一記瞧不起我的筆直快速球。

  「乓噹!」投手原本趾高氣揚的得意笑臉,在看到這球被擊飛出去後瞬間慘垮掉。

  球在湛藍的天空上,以完美無瑕的拋物線停留好長一段時間後,無聲無息地掉落在右後方的觀眾席上。

  「帥呆啦!」所有隊友全部都衝出來了,接下來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我被所有人圍繞著抱住;隊長拍拍我的頭說「你好樣的,辛苦了」;隊友之間歡聲雷動的喝采擊掌。一切來得太突然,就像暴風雨時滾滾浪花不停襲打將被掏空的沙岸一般,我什麼都來不及反應,也什麼都記不住;唯一做到的一件事是,我往投手丘後方望去,發現她已經離去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贏球的歡樂之中;只有我例外。我只能痴痴望著那已經人去樓空的觀眾席上,意圖再度喚醒那個決定我打飛這球的關鍵性因素。




  我躲在樹蔭下,眺望遠方即將歸落於地平線下的餘暉夕陽。大家在贏球後立刻買齊備妥烤肉用具,在離球場不遠處的小山丘上舉辦小型的慶功宴。大家忙著烤肉、吃肉和談天說笑,只有我和王浩坐在樹下飲著微冰的啤酒乘涼。

  「說真的,我沒有想到……」王浩啜了一口啤酒後,放下酒罐說:「是該說我們運氣太好,還是你信守承諾呢?沒想到你真的能夠擊出全壘打呢。」

  「我也嚇到了。在打那一球前,我整個腦子都是空白一片……」我笑著說。

  「只能解釋成我們命不該絕吧。」他說完後,我們兩個都相視大笑起來。

  「辛苦了!」小魚──這個身高不高,大概一五零公分上下,嬌小可愛,頂著一頭長長茶色波浪捲的球隊經理,手上端著烤肉盤和提著啤酒罐,烤肉盤上滿滿的焦肉串,走到我跟王浩之間,放下啤酒罐、端起盤子說:「今天最偉大的兩位功臣,請用烤肉喲。」說完還不忘裝模作樣地用鼻子嗅嗅一下,再擺出一副「這東西十分好吃噢」的表情。

  「可不可以請妳解釋一下,為什麼這些肉全都焦黑得像上古黑碳一樣?」我擺出不解的神情說。

  「大概是她認為我們兩個太好飼養,拿木炭來餵就可以讓我們歡天喜地的吃粗飽了。」王浩在一旁附和。

  「搞什麼,這伙食居然比動物園的還差勁……」

  「好嘛,我換一盤就是了嘛。真是愛嫌耶。」她說完後悻悻然的走開了。

  等小魚走遠後,我拍拍王浩肩膀說:「喂,王浩。」

  「幹什麼?」

  「你相不相信所謂冥冥之中的力量?」

  王浩搔搔頭,丈二摸不著金剛:「你突然對超自然現象產生了興趣嗎?那是什麼鬼東西?」

  「我該解釋成愛情的力量嗎?」我瞇起眼睛小聲的說。

  「哦,原來是『愛‧情‧的‧力‧量』呀。」王浩特地加重語氣在那五個字上頭,說完還轉過身去吃吃竊笑。我立刻往他頭上拍下去。

  「也不能這麼說……在我打出全壘打前,我看到了那個女生的某個動作,身體就突然無意識的揮棒了。」

  「誰呀?什麼動作?」

  「就是上次練習時,我打破窗戶的那戶有錢人家的女兒。她在我準備打擊之前,雙手緊握,做了一個類似向上帝祈禱的動作。」

  王浩聽完後低頭想了一陣子,頭慢慢轉向我的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我想這應該是潛意識戀愛囉,嘿嘿嘿。」

  「死王浩,在那胡說八道些什麼……」正想再度揮拳揍他時,他一臉正經的反問我:「不然你打算怎麼解釋你的行為?你看到她好像在為你祈禱,擔心讓她失望,所以就讓自己能力提升到極致,最後結果就是打出那顆幸運的全壘打。你滿足了自己求勝的欲望,同時地也達成了她對你的期待……請問我這樣解釋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嗎?」

  「你說的是很不錯,相當合情合理;但是……」

  「但是什麼?」

  「我並沒有感受到戀愛的那種神奇的悸動啊;老實說,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甚至心裡頭還莫名湧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傷感。我也不曉得這種感覺來自於何處,那是一種表面淺層很薄淡,內部實感卻很強烈的悲傷。」

  「這我可就真的不懂了。畢竟我也沒談過戀愛嘛。」王浩猛搔著頭,啜著啤酒,繼續思考這個問題。我則是看著漸漸消逝的黃昏,飲下變得更苦澀的啤酒,心中品嘗著這份她帶給我的,那份有點哀傷的感覺。

  耳朵裡,只留下樹葉婆娑的聲音。其他人的開懷大笑、齊聲高唱等等,都被這一身突然其來的愁緒給狠狠地驅逐出境。


註一:Ritardando為音樂術語,乃漸慢之意,縮寫為「Rit.」。此詞源自義大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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