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齊
秀雅
「小朋友們,今天我們班來了一個新的轉學生噢,她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像寫在白板上筆水極少,顏色慘澹的歪斜字體,被人看不順眼的用力抹擦掉;或也可以形容成漫畫家一直畫不好的草稿,在焦躁憤怒的情緒混合之下被用力揉著再丟進遺忘角落的垃圾桶之中。無論找什麼方式來描述,我的名字總是讓人敲破腦袋也回想不起來到底叫做什麼。無法讓人牢牢記住的名字,肯定是那種平凡無奇到介於走在路上講這個名字就會有一大堆人舉手說「在這裡」的大眾化符號,和冷僻少見的怪字湊成的兩個怪音的兩種極端的中間灰暗地帶,正因為如此所以才特別難記,當一點處於極端的個人或大眾特色都沒有的時候,凡是習慣二元性思考的人類都會下意識的抗拒二元思考以外的任何新事物。
總是這樣啊。毫無意外。
底下和我同年齡的小學一年級生,跳脫不出好動頑皮的個性:有幾個位置隔了幾排的男生把剛算完加減法的計算紙撕下來揉成一團又一團的紙球在互丟;一群坐在附近的女生們仔細打量著我並圍在桌子底下竊竊私語;有一個男生拍著桌子大聲嚷嚷:「哇,好可愛喔!」也有一些人是全神貫注的在聽老師接下來要講的話,不過在這一班充滿了好動的小朋友們來說這只是算極少部份。被所有人忽視的感覺反而才能讓我更快去熟悉這個新環境,一來我本來就喜歡閒靜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二來沒人注意我的話我就不必去承擔一大堆受人重視的壓力。像那個鼓譟的男生大聲說出我很可愛的時候,站在台上像動物園裡的猩猩給旁人觀摩欣賞的我反而感到一陣陣的不知所措。
於是我害羞的滿臉通紅,搓揉著雙手。
「小朋友們,安靜噢,轉學生要自我介紹囉。」臉上有些抬頭紋和魚尾紋,鬢髮有幾根白絲,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的女老師用戴上厚重粗框眼鏡的溫柔眼神看著我,這讓我感到更不好意思了。
「大、大家好,我……我的名字是……」
這一段潛意識想述說著不明意義的夢的泡沫,被悠然而起的鋼琴聲給戳醒了。
我揉揉惺忪的雙眼,原來我練琴練到一個段落之後,坐在隔壁的沙發椅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老師正坐在鋼琴前優雅的搖擺著端莊的體態,手指像柔順的絲絹滑溜的輕飄在琴鍵上。
她彈的曲子是……
貝多芬的降E大調鋼琴奏鳴曲;《告別》(Les Adieux)。
「妳會繼續升高中吧?」當我在座位上讀著樂譜時,隔壁的女同學這樣問我。我微微有些吃驚。
其實,我和這個班級,甚至擴大範圍到這個國中的所有學生,我幾乎都很少對他們講過話。因為同年齡層能夠聊天的範圍相差太多了,當身旁的人在討論哪一齣偶像劇值得他們蹲守在電視機前,哪個偶像團體的淺薄才藝最能擄獲他們的芳心時,我在房間裡用附有重低音效果的豪華音響仔細品嚐著威爾第(Giuseppe Verdi)的《茶花女》(La Traviata),在薇奧莉塔‧瓦蕾莉(Violetta Valery)得悉了阿弗列德‧傑爾蒙(Alfredo Germont)的真情告白後歡愉唱出《及時行樂》(Sempre libera)時,我最喜歡在泡有里昂奶茶的白色咖啡杯內加半匙砂糖,坐下來細細品嘗音樂和奶茶。也因為我和其他人的享受領域具有完全的差異性,而導致了我在他人眼裡被塑造成孤僻高傲的排他性,許多蜚言流語也隨著這份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排他性而呼之欲出──像是我父親的難搞等等。我不想去一一駁斥那些流言,因為要費盡力氣去堵住旁人的悠悠之口,這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就和外星人解剖地球人的腦袋,想試圖改造所有地球人的習性和思考邏輯是一樣的困難啊,也許外星人們可以改造一個人「一加一不等於二」的觀念;但總不可能將六十億人口的腦袋全數改造成功吧?
所以,我決定選擇對這扭曲過度的世界保持沉默。
「會啊;不過我會升專業音樂班。」我漫不經心的右手轉動著削得尖銳的鉛筆,「五月的時候我已經參加術科通過了,雖然申請單上說還是需要基測的基本入學分數門檻,不過我參加術科考試時,評審老師對我說其實那種象徵性的分數存在與否的意義並不大,因為那分數對這種進入專業音樂班的影響是百分之零──老師是這麼說的啦。」
「哇哇──」女同學像是莊稼人看到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的畫展似的發出嘖嘖稱奇的呼聲。我也不清楚,不過就是和一般人走的道路不同,有必要像看到珍奇異獸般大驚小怪嗎?
「那妳知道齊不打算繼續唸了嗎?」她神秘兮兮看著左前方正坐在位子上動筆寫東西的齊,對我咬耳朵。我搖搖頭說我不清楚。
「聽說他家好像突然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呢,原本他想考高職美髮科的,結果因為那一件事之後他就被迫放棄升學了,不知道是什麼事啊,真讓人好奇耶。」
「哦?是啊。」但其實我一點都不好奇。
齊是班上算是最開朗活潑的男生了,對任何人他都可以像好朋友一樣馬上進入狀況,這歸於他那顆隱藏在熾熱的外表底下,懂得察言觀色並對任何人都能夠施予體貼的心。不過除了我例外,就算察覺到他偽裝完善的面具之下真實的臉孔──纖細易受傷害,我還是對這種虛假的人難以投於好感。
最近他突然不像以前那樣,隨時隨地都處在開懷大笑、高聲玩樂的狀態了。他常常窩在自己的位子上寫一些內容不明的東西,有人要湊近看時他就會用身體擋住,別人哀求他試圖想一窺其隱,他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般狠狠拒絕。
我對他那突如其來的劇烈變化感到不解;不過那和我並沒有任何關係,我也不會想去了解究竟他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秀雅,今天輪到妳和齊當值日生了噢。」下課時分班長的聲音在我耳際旁響起。
「好,我知道了。」我說完轉頭瞥向齊的位子,他那掛在書桌上的書包和人影早已消失無蹤。
我將在黑板溝槽的粉筆灰集中在盒子裡並清倒乾淨,輕拍沾滿粉筆灰的板擦,用抹布沾點水擦拭著黑板。雖然平常在家裡已經有一個十分貼心的女傭了,不過我在練琴完的閒暇時刻,還是會興趣滿滿的捲起袖子,打掃著偌大的空蕩房子。我、父親和女傭,三個人住在這麼大的一間房子實在是略嫌冷清了些,原來還有一個人──總是為這間房子帶來歡笑和關心,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如此冷清的……
原來還存在著一個人,不過她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擦完了對我而言有點大的黑板,我把抹布拿到洗手台去洗。現在的教室寂靜的彷彿我被蟲洞吸入到另一個完全未知的四維空間之中,我正茫然的在沒有同伴的無聲沙漠中,靜靜的洗著滿佈粉筆灰的骯髒抹布。
瞬間有隻手突兀的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中,搶走了我正在洗的抹布。
「妳這樣洗要洗到民國幾年啊?」齊的臉孔在我身旁,他面無表情的用力搓揉著抹布。
「你跑到哪裡去了啊?我都做完工作了你才出現……」我埋怨的凝視著齊,驀地我瞧見他的臉上殘留著兩行清淚的淺淺痕跡。
「你怎麼了?」
他只是面帶微笑的對我搖著頭。
當我此刻回想起他那時的表情時,我才明白了許多過去的林林總總,宛如清明的夜晚星空劃破天際的流星,倏忽急逝卻教人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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