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秀雅
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母親就因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註一)所併發的呼吸道感染,而離開這個看似美好,實際上卻存在著無盡謎團的世界。她在病發的前幾天,骨瘦如柴、上頭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淤血的右手緩緩在日記上寫下這麼一段話:
「身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由孤獨所構成的黑暗之中,哪怕是一盞燈光、一隻溫暖的手,我都會像落水狗看到漂浮的木板般死命地抓緊,下意識的認為那就是解救生命困境的一帖良藥。
然而,事實並非自己所願……」
當時在母親身旁看到這段話並沒有什麼特別印象深刻的感觸;直到在最近生活上遇到一連串突然其來的,自己所無法應付的狀況後,又很剛好的遇上了他──那個喜歡打棒球的少年,才讓這個在腦海原本分散的單字逐漸又重新連接成上述句子。
我開始迷惘,也許我根本不應該去期待什麼美好的事情,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共同的連結性。
在天國的母親若是向地下俯視,看到了我現在的窘態,也會認為我也是一隻看到浮木就緊抓住不放的落水狗吧。只是我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不敢確定。
漢文
「叮咚──」門鈴突然響了,正在奮力拿紙拖把拖地的老媽急忙將拖把扔向一旁,兩步併成一步的朝門口衝去,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她也認識的熟客──
「唉呀,是嘉郁呀!阿姨想妳好久囉,快快快,快進來坐啊。欸,兒子啊,瞧瞧是誰來啦!」
我拋開正觀賞得津津有味的棒球雜誌,關掉正在撥放史考特‧麥肯基(Scott McKenzie)的成名曲《San Francisco》的立體音響,從房間緩緩走出來,一看到是綠,我就想踱步潛回房間。老媽一把揪住了我衣領,對綠陪笑道:「怎麼有空來呢?快跟嘉郁打聲招呼呀!」
我很心不甘情不願的小聲咕噥:「嗨,綠。」為什麼她要專挑我想澈底放鬆的假日來教書呢?
綠穿著一襲墨綠色襯衫、黑色長擺裙,提了一個咖啡色格子圖案的手提包,兩袖因為天氣悶熱的緣故往上捲了起來,銀色心型項鍊在第一個釦子沒扣的襯托下顯得耀眼。如果姿態優雅的漫步在路上,一定會吸引非常多男生的側目和讚美吧。
「阿姨您好,好久不見。我今天來打擾,主要是想要來教他功課的。」綠向我媽很有禮貌,應該說很具有象徵意義的鞠了一個躬,笑笑的說著。
「啊,那實在是太好了!我最近正好在煩惱這個孩子都只愛打棒球,功課都沒放在心上,退步很多呢!老師也在連絡簿上寫一大堆不太好聽的評語……啊,真不好意思,對妳抱怨了這麼多,真的很感謝妳哪!回去的時候阿姨再讓妳帶一包慕尼黑香腸回去噢,那可是阿姨上個月去德國玩時買回來的呢!」我媽只要一提到我,就像一大堆手榴彈一齊拉開保險,在別人的精神領域中發生大規模的連環爆炸。
「啊,沒關係啦,不要客氣,阿姨。」綠笑容可掬的說:「那我就先帶他進房間囉?」
「噢,當然好啊,阿姨等拖完地後,馬上去泡茶和拿餅乾,你們稍等一下喔!」老媽說完,我就被放了下來,她對我瞪了一眼,彷彿在訴說「這麼好的女孩也不懂得好好珍惜」,讓我心裡頭有點不是滋味。
我和綠走進了房間,關上了門,她朝我房間內環視了一眼,笑笑說:「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沒有變呢,我上次進來你房間好像是你小六時的事情囉。」
「妳和我倒是變得很多啊,尤其是妳居然變得如此亭亭玉立呢。讓我都手足無措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嘟著嘴巴,坐在床上拿起棒球雜誌,漫不經心的翻著。
「怎麼啦?你生氣了嗎?怪我趁著假日來剝奪你的休息時間嗎?」綠依然笑容滿面。
「差不多。」我把雜誌立直遮住視線,避免在看到她後又一肚子火。
綠不發一語,從手提包內拿出一包上面還用塑膠套套住未開封的球衣,走近我身旁,將球衣兩手拿著擺放在胸口前展示,俏皮的說:「噹噹!來看看我要送你什麼禮物?」
我放下雜誌,仔細凝視,隨後倒抽了一口涼氣:「是A-Rod在西雅圖水手時的球衣耶!妳怎麼會有?」
「拜託住在西雅圖的朋友空運回來囉。」她拿著球衣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怎麼樣,想要嗎?」
「當然!」
「可是你剛剛對我那樣的態度,不得不讓我重新考慮一下這件事……」
「對不起嘛。」我雙手合十苦苦哀求。「就請原諒小弟我的無知舉動吧!」
「好吧,不過……」
「不過什麼?」我開始擔心又要無止盡循環的欠她一次又一次的條件交換。
綠右手食指抵著櫻桃紅的潤唇,故作思索:「嗯……嗯,你生日的那一天,整天空出來給我吧。」
「咦?」那是明天。
「不行嗎?」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唉喲,衣服要送給別人了……」
「我願意!」我馬上高舉右手,奮勇向前拍拍胸膛:「神燈精靈供您使喚明天一整天!」
「我可沒有強迫你什麼噢,你說對不對?」她又雙手拿著球衣,將球衣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對……」我無奈的回答著。
「那就好。」她深邃的深褐色瞳孔,意味深遠的看了我一眼。
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三角函數、代數和線性規劃,讓我的腦袋開始進入一片空白的零的領域,思緒轉往另一個空間的棒球場上神遊太虛。「這裡的sinθ……欸,你有在聽嗎?」綠發現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裡,放下用手工削得尖銳的鉛筆,揉揉眼睛說:「唉,教書果然會讓人頓時戰死成千上萬個腦細胞呢。先休息一下吧,我去一下洗手間。」隨後起身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我坐在書桌前邊轉著筆邊發呆,心想這惱人的一對一輔導何時才能夠結束。突然看到了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水藍色封面的筆記本,拿起來看,發現是綠的。在好奇心唆使之下我打了開來,隨手翻翻,發現盡是綠在平常上課時的筆記,翻了幾頁之後發覺沒什麼特別的。正想闔起來時,塞在裡頭的一張紙條掉了出來。我想將它塞回原來的頁面時,無意瞥現了一段話:
「要完全掌握一個人的心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只要約略七八成就足夠了。想要讓對方認為有『被了解得透徹』的感受,進而掌握再操縱對方內心層面的想法,主要透過兩種手段:一種是藉由對方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語言、習慣、信仰、生活和成長背景等客觀條件來分析,並形成一種『自我客觀』的主觀意識;但這個方法的風險在於在探討對方心理時,常常會以自身角度與看法來置入觀察中,將自我意識導入對方個性裡,造成偏頗的想法使得對方不快。
第二種是預先設立一個圈套(心理陷阱),就像躲在樹叢裡的獅子,靜待前來上門的獵物一樣。在自己的言行舉止中預先透露出對方容易進入的慣性思考模式,讓對方順理成章的想到『接下來所想到的下一步』,根據這個思考模式就可以輕易的掌握住對方的心理,而不露出太多刻意的痕跡。即使在學習過程之中需要運用到大量的技巧,例如談判與溝通、眾多的心理學(性格、社會、認知心理學等),得透過大量的觀察與反證來重複測試效果,但我依然樂此不疲……」
看到這裡,我不禁傻住,難道這段話寫的,是對於玩弄我、操縱我內心世界的心得感想嗎?
我急忙再往下看:
「然而,當自認為自己愈了解對方時,自己就會發現到一個很矛盾的盲點:自己會愈來愈不了解,那個自以為了解後的對方……」
此時我聽見了洗手間的開門聲,猛然抬頭,綠已經雙手後擺,默默的佇立在我的面前。她也麼話也沒說,什麼話都不說,我們就這樣彼此以沉默的抗議僵持了將近兩分鐘。最後,她先開了口:
「你……都看見了?」
我點點頭,還是不想對她說話。
「知道我為什麼想特地大費周章的去了解你嗎?」
我不敢想像。因為在我的意識中,綠是個和我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的高貴、美麗、閃耀動人,讓我深覺我高攀不起。
「那是因為……因為……」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因為你跟我很像。」
「為什麼?」我開了口,因為這個答案無法滿足我、填滿我因憤怒所造成的理智缺口。
她無意識的聳聳肩,「我們都是一看到救命的浮木,就想拼命緊緊抱住不放的落水狗。」
門突然無預警地被推開了,老媽正端著兩杯柳橙汁,和一大盤烤得酥脆的餅乾,看到我們兩個,她慢慢移到桌子旁將東西放下,不解的摸摸鼻子說:「咦?你們在談正事,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綠要走了,她正在玄關前坐著,調整亮黑色的長馬靴。老媽手上提著兩袋德國香腸,等看到她站起身子時,她滿臉歡笑的把這兩袋香腸塞給了她,看老媽的表情好像不是為了送她禮物而笑,而是終於可以擺脫高熱量食品的負擔才笑得如此燦爛。
「路上小心噢,今天真是謝謝妳了呢。以後還要常來喔,不然阿姨會想念妳的。」
「謝謝阿姨,那我就先走囉。阿姨再見。」綠提著袋子打開了鐵門,老媽趕緊推了我一把向前,努努嘴,意示著要我送她一程。
我和她並肩在街上走著,路旁的行人紛紛向綠的美貌投以驚豔不已的眼光。每當旁人有這種舉動時,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而我的存在或許對其他男人而言,是一種礙眼的突兀。
以前覺得無關緊要,現在由於看了綠的筆記本的緣故,我居然變得有一點不甘心,我不甘心跳入綠所設下的──不管叫什麼名詞都無關緊要,不管那是不是出於善意都無關緊要,那讓我覺得我像是馬戲團裡的猴子,餵根香蕉就會表演一段舞蹈一樣,毫無屬於我自己的自主意識。
我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看看綠,她那一臉輕鬆的模樣更讓人看了不是滋味。她是讓我知道了她的心意而感到高興,還是她根本就對這件事毫不在意?什麼時候我也想和她一樣,猜想著別人的心意;只是我欠缺綠的精明算計,這樣漫無目的的猜想著……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復仇的心態蔓延在小小的腦袋之中。「妳自認為妳真的了解我嗎……?」我說。
她似笑非笑的凝視著我,一句話都沒說。
我冷漠的表情靠了上去,快速而且帶有一點粗暴的掠奪她粉唇上的怡人香氣。
時間在這一刻停留了多久?也許只有短暫的一瞬間,但對我來說,這甜蜜的復仇卻比永恆還要漫長多一點。
我緩緩把濕潤的嘴唇移開,綠白皙的臉漲得紅透了,手指移向前一刻還留有溫存的嘴唇上。
「妳有猜到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嗎?妳猜得到嗎?嗯?」我原該冷酷的聲音,卻因為興奮而顫抖著。
而她只給了我一個靦腆的滿意笑容。
秀雅
我在鏡子中瞧著自己的臉龐,感覺好像原本不是屬於自己的,是另一個人的臉皮面具。我在鏡子中努力扮著鬼臉,能多醜就多醜,我試著想抓住什麼樣的表情,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自己。
一個一頭金色長髮及肩,穿著紅色格子短襯衫、裡頭套了一件白色長袖、深藍色牛仔褲、綠白相間的帆布鞋,臉頰瘦長有些雀斑,眼睛有點小,還有一點黑眼圈,鼻子挺得很美的男子也進入了我面對的鏡子中。他看看我,撫摸著我的長頭髮。
「留了這麼長,怎麼突然就想剪短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著我的頭髮不捨的說。
「嗯,算是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吧。」
「怎麼說?」他的眼神游移到了我的臉上。
「我希望能夠就此擺脫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我……」
「妳希望妳不想當一隻落水狗。」他的眼神正閃爍著,那讓我感到赤裸的不舒服。
這家店是我常光顧的髮廊,通常都是來做洗髮和護髮的工作,二十坪左右塞滿了座位、沙發、美容雜誌、各式各樣的理髮工具;雖然如此卻不會很髒,或是讓人感到擁擠到不舒服,任何東西都乖順的擺放整齊,有一種井然有序的舒服感,燈光也不會昏暗到讓人感覺沒什麼精神在做生意。
店長兼設計師的Kevin,是我的國中同學,在高中聯考時因為書唸的沒興趣,就毅然決然選擇了美髮科。該怎麼說呢,感覺只要你坐上了屬於他的舞台,他就會讓你安心的可以將一切都交給他打理,他就是這麼一個擁有奇特性質的人。尤其是當你知道他彷彿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的時候,自己反而會更去想要相信他。
我看了看鏡子裡的他,正快速俐落的揮舞著剪刀,一搓搓頭髮隨著此起彼落的節奏聲中掉下。那些頭髮象徵的是自己過去的罪,有關於父親的辛勞、練琴的壓力、和沉溺於幻想著遇到美好人事物的渴望,通通脫離了我的身體。
或許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四十分鐘後,我頂著一顆嶄新的俏皮短髮,Kevin正拿著鏡子讓我看後面的髮型。
「我覺得妳可以把這些頭髮都收集起來,作為蒐藏。」
「咦?」
「人生不是會遇到許多困難或挫折嗎?當我不順心的時候,我就會努力啃食著悲傷,直到自己能夠好好收拾心情,重新再面對一切難題的時候。在以後的日子如果又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就回過頭來看看自己以前所承擔過的悲傷,那樣心情真的會比較坦然一點喔,因為會想著現在面對的跟以前的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嘛。」
我露出牙齒的笑了。「感謝你的提議,我會試看看的。」
他拍拍我的額頭,說:「最近很累吧?感覺妳遇上了很多事,這應該已經超過妳的傻瓜腦袋所能夠容納的最大極限了。」
「什麼叫做傻瓜腦袋?」我用手肘搥了他肚子一下。他故作痛苦,表情扭曲的說:「看樣子妳的精神還是挺不錯的嘛!」
「看到你就會精神百倍呢。」我說。我頓了一下,緩緩的說:「謝謝你,你真的幫了我很多忙,總是在我最徬徨無助的時候給我指引,替我打氣……」
他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妳知道嗎?」
「知道什麼?」我不解的從鏡子裡看著他。
「現在就讓妳知道,我想要妳知道些什麼。」他說完身體慢慢移向到我正面,臉慢慢靠近了我的臉……
那是一個好長好長的,好像被永遠定住似的時間。我甚至可以耐心的細數出來,他臉上的雀斑有多少粒。
註一:急性骨髓性白血病(Acute myeloid leukemia, AML),是一種骨髓性造血芽細胞異常增殖的血液惡性腫瘤,是白血病的一種。其特點為白血病細胞取代正常骨髓性細胞,造成周邊血液的紅血球、血小板和正常的白血球下降。其徵狀包括疲倦、易喘,運動能力下降、容易造成皮膚和黏膜瘀傷和流血,並增加感染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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