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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30日 星期日

雨天(13) 晨曦

第十三章 晨曦



秀雅



  醫院窗戶的外頭原先那被照映如琉璃工藝的碧綠中庭,被突然其來的雷陣雨粉刷的薄霧靄靄,一片迷濛降臨在中庭的咖啡店之下,在外頭飄蕩的咖啡香氣和嘻笑聊天的人群都慌忙地躲進餐廳裡,靜靜的聽著猛烈雨勢打在棕櫚葉上的啪答聲響。

  父親狼吞虎嚥的吃著加了幾塊馬鈴薯和胡蘿蔔塊的日式咖哩飯,裡面的雞肉塊少的可憐,勾芡又因為加了太多水的緣故稀的讓人難以下嚥,我吃了幾口就停下湯匙抹抹嘴。喝了杯摻有檸檬汁的白開水,可能是沒有完全煮開的關係,白開水殘留一點氯的氣味,讓我感覺更噁心欲吐。

  父親似乎在躲避剛剛那震撼性的畫面無預警地闖入腦海,一直不肯說話,無論我如何想開宗明義的直接切入主題,或是試探性的假裝無意挑起這個主題都沒有用,父親不回答就是不回答,彷彿嘴巴被拉鍊密縫上了無法發出聲音。

  我將掛在左手上的白銀手鍊取了下來,放在桌上,語氣平緩的說:「爸,你女兒再過兩年多也要成年了。在這段成長的時光裡,不管好的或是壞的回憶,我總是毫無保留的和你分享──我並不想連這個世界上唯一和我最親的人也得互相架構起欺騙和隱瞞些什麼的深刻壕溝。說這些話並不是要拿我自己微不足道的分享來威嚇你,身為你的女兒,腦中存在著『有時候也想幫爸爸分擔會讓他煩惱或苦痛的心事或回憶』的念頭應該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想法吧?如果不是會讓你難堪或是存在著表述障礙的記憶或心事,拜託──請務必與我分享,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回憶之下的隱藏情感。」然後把手鍊向父親方向推去:「如果你聽到了我剛剛的這席話,並答應了的話,就請把我最珍惜的這條手鍊給推回來吧。你女兒會一直等著你的。」

  父親畏縮猶疑了一下,將桌上的手鍊收進他灰色格子襯衫的胸前口袋裡。就在我訝異此舉動的同時,他喝了一口白開水,有些遲疑的說著:「有些事情我並非刻意不說,我只會選擇和妳或是你母親有關的回憶來對妳闡明而已。對現在的我來說,妳母親和妳佔滿了我回憶裡的全部──至少在剛剛那副畫面還沒衝擊到我的思緒之前,我一直都是如此認為的。」父親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繼續說下去:「妳父親雖然是個規模不算小的企業老闆,身邊攢了一點老了可以悠哉生活的閒錢;但其實綜觀我這四十多年的生命歷史,大概只能用渾渾噩噩來形容了吧……」

  我笑著回答:「爸,你如果算是渾渾噩噩的話,那這世界上恐怕很難找到認真進取的人了吧?」

  父親搖了搖頭,接著說:「不,真的是猛搔腦袋也無法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值得留在回憶內部的事情。如果說人生只有賺了大錢就算是成功的話,那你父親早就已經及格了,只差還沒能夠達到滿分的標準;但人生的意義哪可能這麼簡單僅僅寫上幾句『錢即人生』就能夠打上句號?說到底,妳父親也只不過是個受長輩安排他們認為量身訂作的完美人生:上一流的貴族學校,說著不太標準的法語,娶了豪門結為良緣,休假時請人開著遊艇環遊世界,吃著從黑海冷藏直運的亮墨色魚子醬、土耳其風味的肉桂烤羊腿,享用頂級的波爾多紅酒。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個令人稱羨的精彩人生吧;但我始終覺得乏味不已。如果能夠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寧可在高加索山當個鼻子被凍的紅通通的牧羊人,或是得冒著低溫海水下海捕撈珍珠之類的海男,和自己喜歡的人牽著手終老一生,吃粗糙冷硬的米飯卻能夠活的忠於自己心意的真實人生。」

  「那對每個人來說都很困難噢,想要認真達到像父親所說的境界的話。」

  「是啊。只是有些人即使心底不願意,仍然能夠乖乖接受命運安排,在表面之上活的很開心滿足,一點點小怨言或自己的想法都被環境那雙看不見的手給抹殺了,這樣就和懸吊著許多絲線的精良傀儡沒什麼不同了啊。」父親把剩下的最後一口咖哩飯吃完後,擦擦嘴和雙手,靜默了一下又繼續說道:「看看妳父親現在也是這樣,身後有蒙面的黑面人在操縱著長相和妳父親一模一樣的木製傀儡;不過最起碼妳父親也有小小的反抗過,就像黑白默片的布幕下,《摩登時代》(Modern Times)裡的卓別林(Charlie Chaplin)一樣,默默的為著無趣的機械式工作大鬧工廠;然而在整個大環境中仍然只是個蜻蜓點水般的小騷動,過水無痕完全起不了任何波瀾。妳父親的反抗就是如此軟弱無力,而且最後也沒有辦法像《摩登時代》的結局一樣,找不到契合自己的另外一半,沒有勇氣踏出世俗侷限框架的那一步。」父親苦笑著說。

  「至少有無力的反抗過,不算是虛應人生了啦。哪怕是對自己的人生一點反應也沒有,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活著,那才是最教人害怕的吧。」我看著父親,他的雙眼快要瞇成一條線了。

  父親的抬頭紋出現了,那是一種深刻的笑容,很像是對我這席話感到十分感激似的滿意笑容。「妳的心意我已經接收到了,那麼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對妳表示回應。妳的手鍊就先寄放在我這裡吧,等到故事說完之後,我再退還給妳。如果不滿意故事內容的話,我就只好繼續扣押下去囉。」

  「爸!你很賊……」我半站起身彈了一下父親的額頭。

  父親彷彿在沉澱情緒似的,默默望著窗外的雨勢。





  「那是在我十二歲,剛從國小畢業的時候。」父親轉回身子面對著我,他的眼神充滿了水汪思緒:



  升上國中的時候,我和家裡發生了一些小衝突。沒有搞到像家庭革命的地步,只是我國小讀的是普通的公立國小,跟很普通的朋友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去溪邊撈魚、去田裡抓青蛙,一起互相丟擲泥巴球,一起比賽誰寫功課的速度比較迅速又整齊。我對我的國小同學們一直抱持著相當良好的豐富回憶,那也許是我求學過程中,唯一的一群能真心相處交往的朋友們吧。妳爺爺想要我去就讀離家比較遠必須住校的貴族國中;但我只想和國小的好朋友們一起上普通的公立國中,我想和他們繼續在一起。當然,這個提案很迅速的被否決掉了,我仍然被安排離開這個我曾經想要再繼續和自己喜歡的人群一起生活的地方。

  當我反抗失敗,無奈的在房間收拾著行李時,有名女生連門都不敲的就直接闖進我房間裡,她匆匆瞥了我一眼,轉身卸下背包找東西。我怒氣沖沖的質問著她:「妳是誰?有沒有禮貌啊?進來別人房間前都不用先敲門的嗎?」

  那女生看起來年紀比我大個兩三歲,可能上了國中甚至高中了。一頭清爽短髮,頭上頂個大朵亮黃向日葵的髮圈,戴著黑色粗框眼鏡,土黃色的制服短袖襯衫,更能襯托出她的土氣。她沒有理會我的怒意,自顧自地翻著她的背包,不時還發出嘻嘻的笑聲。我生氣極了,雙手交叉胸前站在她背後,心想如果這個無禮女子一轉過身來,我就要發狠地瘋狂教訓她。

  「你現在應該很生氣,恨不得想衝到我身旁把我纖細的脖子給扭斷,是不是這樣啊?」女生無預警的迸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當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原來妳會說人話呢,妳這隻穿著制服的野蠻母猴子。我問妳,妳現在到底在我的房間幹些什麼?」女生的背影微微聳了聳肩,輕佻的語氣在房間迴盪:「母猴子奉命來餵公猴子吃香蕉啊。」

  我氣憤的大吼:「妳這女人少拿人來消遣了!」說著便衝去她身旁想要打她個一巴掌。「啊,找到了。」只見她果真拿了一串香蕉起來轉向我面前,笑容可掬的對我說著:「我沒騙你啊,真的是帶香蕉來請你吃的。」

  那一瞬間,我徹底愣住了;應該說,我的意識彷彿被那燦爛如陽的笑容給融化掉了。




  我和那女生並肩坐在一樓大門前的階梯上,我和她嘴中都塞著香蕉,口齒不清的嗯嗯稱讚。「怎麼樣,我老家的香蕉還不錯甜吧?一般的香蕉最多就是甜膩而已,我老家的香蕉是那種清香的甜,吃很多根也不會膩的芳香噢。」她驕傲的剝著香蕉皮說。

  「我頭一次聽說過有僕人拜訪主人是帶著香蕉當作見面禮的。」我一口吞下半根香蕉,小聲咕噥的說。「誰是我主人?至少我知道不是隻毛髮還沒長齊的小皮猴。我只是聽我媽的話來把你接到我家,剩下來你要住哪裡,三餐怎麼打點,洗澡在哪裡洗,用什麼牌子的肥皂,需不需要幫你刷背,那可都跟我毫無關係噢。我可不是在動物園打工,負責為河馬洗澡,餵駱駝吃草,得曬太陽勞碌流汗的工作人員噢。」她口氣不悅的說著。

  我哼了一聲,緩緩的說:「我也是頭一次聽說,母猴子會主動幫人類抓蝨子的。再說,妳的脖子根本一點都不纖細,粗壯的要命,我可掐不斷。」她沒有搭腔,只是冷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她一起搭早班的火車──連她名字也不曉得的糊塗狀況下,我就這樣被糊塗的牽著鼻子走了。火車一路向北開,途中經過許多我從來沒聽過的小城市,當我向女生詢問這是哪裡時,她總是像看見珍奇異獸般嗤之以鼻的瞧著我,然後再罵我是城市土包子。這種情形持續兩三次之後,我也不再自討沒趣,靜靜的托著腮看著窗外倏忽即逝的風景。逐漸北上,風景也變得隨之不同。水泥建築的車站,愈往北行,木造古舍的風格就愈常見到。繁華的都市街景變成了牛羊吃草的棟棟分離在平原上的農舍,筆直的柏油路也逐漸縮小,路上的礫石也跟著增多。火車經過的田地上,種滿了一片黃澄澄的油菜花,相映著綠油油的韭葉。偶爾幾隻牛在水田中央拖著犁緩慢的翻土,一群白鷺鷥分頭佇立在稻草人的頭頂上享受涼風。

  我看著白鷺鷥停在牛隻的身上威風凜凜的巡視著稻田的逗趣模樣笑了。女生斜眼偷瞥著我,噗哧一聲哈哈的笑了出來。「想不到你也有可愛的一面啊。這裡指的可愛比較接近於有趣,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就此對你這個人徹底改觀囉,你這隻暴發戶死猴子。」她笑著從背包裡掏出了一根香蕉並剝皮:「太有趣了,真的是太有趣了。」

  我睜大眼睛問她:「喂,妳的背包到底還藏著多少根香蕉啊?怎麼好像永遠都拿不完的樣子?」「這種事,只有摸摸鼻子問上天,或是閉上眼擲硬幣去猜正反面才會了解吧。」她滿不在意的吃著她帶來的香蕉說道。

  到了中午時分,火車還沒有倚靠目的地的跡象。車窗外的陽光有減弱的趨向,經過列車周圍的風開始冷冽的吹進鼻腔和身上每吋包覆不到的肌膚,我站起身子從背包內拿件米棕色薄外套想蓋在身上,瞄向女生她仍然僅穿著那件土黃色短襯衫,她沒有把應該帶來的外套拿出來像包裝糖果般裹在身上,故作堅強的微微發抖對手掌呵著氣。我把外套硬塞到她懷裡,順手摸摸她的背包,發現裡頭全是滿滿硬硬的青黃色香蕉串。「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妳的家嗎?怎麼妳連妳家位置有多冷都不知道?為什麼不帶件外套,寧可讓自己活受罪也要帶這麼多香蕉來呢?」

  她仍不改戲謔的眼神望著我,先是點點頭表達她的謝意,再諷刺的回答我:「因為你爸叫我媽把她的薪水都拿去買香蕉來孝敬少爺了,所以我們家窮的買不起薄外套。」她尖銳刻薄的語氣,直教我氣到發抖,我再從行李內拿了件厚外套蓋在身上,發誓在下車之前絕對不和她再說任何一句話。

  不過,在外套的另一頭,傳來了輕輕聲響:「謝謝你。」隨後,世界陷入無聲。





  我和女生在看似荒寂的木造車站下車之後,女生跑去和站長確認我的學校地址以及到達的方式,我則是花了一點時間觀察一下這裡的地形。月台的樑柱和頂簷被白蟻蛀蝕的很嚴重,感覺白蟻們只要再用力加把勁,整個月台就會完全倒塌似的。車站本體也有些蛀蝕的狀況,不過有些地方已經用鐵條圍籬圍起來了,看起來是在做結構補強的工程,工人三三兩兩的搬著鐵板往屋頂移動,有些地方用高溫藍焰作焊接,有些地方胡亂拿鐵鎚和釘樁敲敲打打便結束了。工人們午時十二點準時一到,就像集體接收到電波指令一般紛紛往下移動,拿出各自的便當開始點起菸,拿起酒瓶閒話家常。

  天空十分清澈,感覺很透明的淡藍色,偶爾漂浮幾片薄雲,有幾隻雁子向南飛去。車站的四周環繞著綠茵成蔭的山群,環視這個地方的結論得到這裡是個不算大片的盆地。山的高度普遍不高,不過可能盆地的地勢比較低,所以才會有「也許其實這裡的山都是連綿不絕的高聳山群,只是我眼花看錯了」的錯覺判斷。薄雲覆蓋於山巔,山腰有幾群分布稀疏的小型聚落,聚落周圍的樹木和其他地方相比顯得較為稀少低矮。看了一下月台的火車班次表,果然是小火車站應該有的班次數量,從遠地發車的班次一天只有早晚共四班,車型也不是最新最快的,經過此地的火車只能配上陳舊的型號,和這裡一樣都有著木頭潮濕而發霉的氣味。

  有一種被徹底放逐到異地的絕望感,不斷的在我內心底處滋生。我靜靜的環視著車站,兩三隻毛色骯髒的野狗在鐵軌上相互追逐,這時我是多麼想在無人注目的情形下安靜的橫躺在鐵軌上,被火車悄然無聲的輾過──可能腸子會跟腦漿一起噴出來,血會濺在司機的玻璃窗前,司機也許會恐慌的音高八度尖叫;又或許司機會露出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按下車窗的雨刷按鈕抱怨著:「怎麼又來批選擇這種死法的人哪……都不能體諒一下我得把血漬徹底清除的辛勞嗎?」……很可惜這樣的願望根本達不到,除了月台上正在敲敲打打的工人以外,鐵軌仍在站長和剪票員的目光範圍內監視著,再說這裡的班次少的可憐,可能還沒被老舊火車輾死之前,我就先在鐵軌上被太陽烤成人乾了。變成乾屍的死法太寧靜、太無趣了,不符合我想要轟轟烈烈死去的憧憬。如果能像《循環自殺》(Suicide Circle)那樣一群人集體被火車輾成唏哩啪啦的肉屑那會更加完美,可惜這裡是沒什麼人煙的平凡小鎮。

  「喂,要走了噢。你還在發什麼呆啊?」女生在後面毫無預警的推了我一把,害得我差點掉下鐵軌。我轉過身去怒視著她,不過仔細想想,原本我就有打算要跳下去的意圖,她剛好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幫助我一把,這樣就讓我生氣的動機蕩然無存了。我什麼也沒說的走回原來放行李的地方,默默把行李提起來,「走吧。」她好像以為我會在她面前破口大罵或是擺張臭臉給她看之類的,帶著略感失望的表情走在我前面。原本想在車站前面攔下一台計程車的,沒想到連計程車的影子都看不到半台。我拖著份量十足的行李跟著她走到火車站對面的公車站牌前,雖然空氣中略帶點涼風,但我還是被太陽曬的全身發熱,不停地冒汗。

  等了約莫半小時,總算有台公車的身影,車體是年久變淡的黃綠色,黃的有點像摻水的奶油,綠的像摻水的青草汁。○○客運字體的旁邊還有修補過卻沒漆上黃色的斑駁鐵片,公車在行駛到站牌前左右搖晃的很嚴重,讓我聯想到了在擂台上躲避正面刺拳的拳擊手。「這個地方到底是哪來的貴族學校?」我低聲嘀咕著。

  公車停了下來,鐵門吱嘎作響的打開,車掌小姐站在前門旁幫準備上車的人面無表情地剪著票。所有人都上完車後換我們兩個抱著行李上車,女生向車掌小姐說目的地後,將準備好的零錢投入鐵箱。乘客都坐定位後,車掌小姐將前門闔上,拎起胸前的哨子吹著,提醒司機準備發車。

  車子內有兩部大電扇呼呼作響,儘管如此鐵皮車內還是十分悶熱,我將窗戶往上扳,涼風迅速從窗戶外拂進,伴隨一點香蕉的甜味。「香蕉?」我在心裡疑問著,不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答案。偷瞄一下坐在我對面的女生,她正雙手交叉胸前,低頭打瞌睡著。「這麼累?」我鼻子哼了一聲,卻不自覺的又多看了她幾眼。
  
  公車出了市區──其實也稱不上是什麼市區,只是稀稀落落的獨棟房屋交織在某一塊區域的綜合體罷了。一望無際的農田,空蕩蕩的水泥路,偶爾看到幾個戴著斗笠的中年婦人們聚在田旁的大榕樹下,躲避炙熱毒辣的午時烈陽。持續開呀開著,彷彿沒有盡頭似的空虛感在四周蔓延,我惴惴不安的望著司機窗前的那片風景,像是小說或漫畫裡描述的世界盡頭般,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個等在我前方的未來,什麼都沒有。

  道路筆直的向我在火車站所看到的那座最高的山腳下延伸而去,靄靄白雲如棉花糖般整齊的鋪在山頂。路上除了偶爾經過的無人站牌和桌上擺滿乾癟的甜柿乾攤販以外,別無他物──結伴而過的牛隻不算的話。這樣看來路程還很遙遠(女生還睡的十分香甜),我決定小盹片刻。

  醒來時她正在忙碌的用棒針織著看起來像是圍巾的毛線團,動作俐落的上下纏繞著棒針,沒有多餘的手指動作,如同尚未完成的藝術品一般存在著缺陷的美感。至於是哪裡帶有缺陷我也說不上來。「妳怎麼會帶這種東西出門,不是香蕉就是圍巾半成品……結果不帶外套啊?」我不解的問她。正常人都會先想到自己的身體安全,解決了之後再去思索別的吧?

  「人生充滿了許多抉擇嘛。」她手仍忙著打毛線,「如果我帶了外套,可能背包就塞不下毛線球、還沒織完的圍巾、棒針和一串串好吃的香蕉啦。這樣可能我在路上時能夠禦寒,卻無法在肚子餓時有香蕉可以充飢,或是像現在一樣,閒得發慌時找不到打發時間的事情來做囉。把只能滿足於一件事情的條件,填補轉而能做到兩件事情的空缺,不覺得這樣會比較划算嗎?」她呼了一聲,放下手上的毛線團和棒針,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對我們這種窮苦人家來說,永遠都要想到更高更好更多優惠的選項,才能在這艱困的世界上存活下來呦。永遠都要挑揀最便宜又可食的蔬菜水果,永遠都要將無法再穿的衣服重新補縫成置物袋……也許你無法想像這種生活吧,我可以理解。」

  「我……」我接不下去她的話,對我這種豐衣足食的生活而言,她所處的是另一個世界。我有許多同學也許家境和她相似,但能夠坦然深刻在我面前表露無遺的卻沒有人能夠做得到。大家都是活在笑容之下的互相生活著,儘管那是虛偽的笑容面具,用來偽裝無法在他人面前毫無畏懼表現出來的脆弱真實。「的確……我現在無法想像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生活,那離我過去體驗過的生活都太遙遠了;但我有一天一定可以理解的,請再給我多一些時間。拜託。」我想不到別的話可以應付這如同身處冰霜洞牢的場面,只好誠實以對。

  她回過頭來,露出一個我從未看過的複雜笑容──悲傷、高興、感嘆、無奈、冷漠、憤世情緒糾纏在一起的笑容,就像她手中那個交織成一團的毛線球般。「好。」她說。





  公車到山腳下後,隨即爬起不算陡的上坡,山路蜿蜒的在山腰上曲折,在車內沒什麼感覺,不過確實的是在緩緩的往上爬升中。山路是舖的很平整漂亮的水泥路,沿途沒設站牌,也沒有房屋,路的旁邊是密密麻麻的人工樹林。其實我看不懂那究竟是原始森林抑或是人工樹林,但林木散發出來的氣味確實讓我感受到了人工刻意的感覺,一切只是說不準的第六感罷了。啁啾鳥啼蔓延在山谷中,採蜜的蜜蜂被公車排放的廢煙燻的飛快逃離路旁綻放的向日葵。儘管身處於森林中,卻感覺這一切彷彿是假的,就像駭客任務(The Matrix)中的母體一樣:我在這個人工開鑿的世界中獲得由五官感覺接收的情報,我以為我在這個世界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然而我的肉體卻被禁錮在真正的「真實」世界中,我精神所認知的「真實」,如同馬克思(Karl Marx)所說的虛假意識(註一)一般虛假。

  到了半山腰上有一塊可以俯視山下一切風景的柏油空地,公車在此休息片刻,空地備有流動廁所,可以讓上山路途漫長的旅客獲得一個生理舒緩的機會。「學校就快到了噢,你父親把你安排住在我家,他不想讓你住在宿舍裡面,說是怕沒有傭人服侍照應他無法放心……我家就在學校再上去一點,我們要在學校那一站下車──那是公車的最終站了。到我家的話大概還要往上走個十多分鐘吧。」女生收起她的織毛線工程,提醒我就快到了。「要下車看看風景嗎?從這裡向下眺望很漂亮喔,尤其是夜晚有星空照耀著大地的時候。這裡跟大城市相比光害比較少,可以看到非常多星星唷。」我原本不想下車的,在走了漫漫山路後我感到有點暈車,她還是硬把我拉了下車。「吹吹涼風會比較舒服啦。」真是霸道的女人,我想。

  在山下經過的火車站和房屋是多麼渺小,這一瞬間我突然有些理解古人在講到「滄海一粟」這個成語時的心情,也許帶有幾分惆悵、落寞和更多的無力感。對什麼感到無力呢?我無法掌握用形而上的言語去描述那份東西,對於它的資訊量龐大到無法單靠感官去處理,是比體制、規範、社會、人群還要更為龐大的東西,像醜陋的巨大怪物(拿酷斯拉來比喻或許會比較貼近那感覺)的東西在我心底瘋狂肆虐。披頭四(The Beatles)的《Let It Be》鋼琴伴奏不由自主的在我腦海中縈繞。面對龐大的怪獸就得用簡單的必殺技來應付吧,我又想。

  公車再度發動,不到十分鐘就到校門口前的巴士終站站牌。我將要就讀的貴族學校從外觀上看來倒不如說是比較高級的監獄:高聳的無接縫鐵牆(若是磚塊牆還有踩上去的可能性),鐵牆上佈滿了不曉得有無通電的鐵絲網。學校門前沒有顯著的招牌,警衛室後有準備成群結伴巡邏校園周邊的杜賓狗群。電動鐵門並不高,不過有兇狠的杜賓狗群看管著校門,我想嚇阻力不會比通電的鐵絲網還小。鐵門後方是有著巴洛克風白色大理石噴水池的中庭花園,噴水池的頂端有隻白色石隼,張舞著翅膀彷彿正準備吞食擅自闖進入口的獵物似的。花園色彩繽紛,看起來都是些名貴的品種,有園丁正拿著鐮刀割除花旁的雜草。學校建築也是白色大理石蓋的,沒有特別的外表裝飾或建築設計,如同鐵幕時期東歐國家的建築般冷硬且不帶感情的單調乏色。

  看了一眼這座學校,便產生了和看到幾萬隻蛆在腳邊蠕動一樣噁心的生理反應。我不禁懷疑起父親把我送來這座學校的心態究竟為何?是想要發狂似的砥礪我成為家族企業的接班人,還是單純的不喜歡我這個兒子便把我發配邊疆,好不必在家裡看到我就動怒?人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是會多加胡思亂想,愈發恐懼。揣測他人的心也是一樣的道理,越去想就會越害怕,卻又不由自主的繼續想下去。

  「進去以後有的是機會看校園啦,行李很重耶,先回去我家吧。」跟著她走在後頭,腦子始終擺脫不掉那些惡劣的情緒和想法。那時我不知道,這黑漆似瀝的感受會伴隨著我一輩子,並左右著我日後的人生。當時的我只是滿懷憤慨而已。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高級監獄般的貴族學校,以及女生她家之間的寄宿生活。





  進入學校後才發現到,學校內的學生組成來源十分複雜,有聲勢當紅的政治家、著名交響樂團指揮家、大型國營企業總裁、名望極高的明星醫院內科主任、經常在電視鏡頭露面的大律師、豪華遊輪的首席船長……幾乎是所有國內頂尖的菁英階層中的第二代,因此他們在校內的各類表現──無論是課業方面、社團表現、運動得獎、文藝或科學競賽上的奪名,就自然而然的成為未來在擠身進入菁英階層內的率先排行卡位戰。不管是什麼都競爭的異常激烈,彷彿是遇見殺父仇人般為了一張獎狀或是獎牌而撕殺的昏天暗地。和其他人相較之下,我的背景就實在平淡無奇的可憐,只是一個小型家族企業的第二代,在校內的表現也普普通通,毫無值得亮眼或刮目相看之處。或許是因為太平凡了,我對於其他人而言根本不構成是人生道路上重要敵手或是絆腳石的威脅性,於是我不被任何人放在眼裡,像人類所平日仰賴的呼吸空氣一般存在著。沒有人對我懷有惡意,也同樣沒有人對我懷有善意,我就只是個不起眼、不重要的存在罷了。

  這樣的校園生活說實話是孤獨寂寞的,但對我來說是無所謂,更精確一點來描述是莫可奈何,若說真有影響就是找不到同樣和我一樣孤獨的人可以相互傾訴心事了吧……。在這所學校也找不到和我相同卑微背景的普通人,因此我只能很認份的選擇不引起任何一絲漣漪的平凡校園生活的選項。如同科技園區內的廁所清潔工般,暗夜未明的清晨時分就自動安靜的進入公司櫃檯打卡,耳朵內塞著廉價的耳機,播放著亨利‧卡波諾(Henry Kapono)的吉他和弦,步調輕快的拿起刷子刷著馬桶,用全新的菜瓜布仔細刷拭洗手台,將地上的隔夜水漬拖乾,換上新的捲筒衛生紙。煥然一新的清潔工作告一段落後再準時打卡下班,上下班打卡的彈性時間不容許在一分鐘之外,這近似於我在這座校園內的生活。

  校內社團琳瑯滿目,每個社團都有其不同於名稱下的特殊目的性。舉例來說,像柔道社為了舉辦校內比賽,會透過社團幹部的奔波,對大型企業甚至是自己家長會的成員們拉到數目極為可觀的贊助經費;然而這筆贊助經費用在舉辦活動的項目上卻少的可憐。以此名目拉來的龐大金錢究竟流向哪裡去了呢?據說(是我無意間從同儕方面聽來的,我沒有那份大家所認可的權力,無法加入幾乎所有校內的社團)那些龐大的金錢被社團幹部們存入自己設立的秘密帳戶內,或是認購在社會上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企業股票;甚至是透過有管道的父母親,將資金流入國際的洗錢犯罪體系之中,讓資金數目增加或是漂白資金的來源。很難想像這是一個看似和一般學校別無兩樣的校園內竟然會發生的事情吧?但仔細想想這些學生的背景,和想要像父母親一樣踏入社會就要擠身進菁英階層之中,掌握少數人才匹配擁有的誘人支配權力的欲望驅動,就絲毫不會讓人感到意外了。艾克頓(Lord Acton)所云的「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論點,有了親身經歷之後,這段文字再咀嚼起來不禁讓人冷汗直冒啊。

  任何的活動都是有目的性的,社團幹部會笑容可掬的詳細並帶有無比耐心的告訴那些準備要落入甜言蜜語圈套內的代宰肥羊們:「這個活動要花費的項目實在是太多了,對我們社團而言是一筆難以承受的費用啊;可是若無法成功舉行的話,對我們社團而言將會蒙受毀滅性的名譽受損噢。這一點還請你們多多包涵,請大方的把錢包掏出來贊助我們吧,我們社團在收到確實的贊助之後,是絕對不會忘記這樣的恩惠的。日後在社會上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地方──受人點滴當以湧泉相報嘛。有了這樣的保證就請您儘管放心的資助我們吧。」他們不會給予任何實質上的承諾(事實上以他們的學生身分,他們根本也無法做出任何有足夠能力可以承負責任的允諾),要在看到贊助的金額數目之後,那些社團幹部們才會瞇起眼睛的訴說著,等到他們在社會上取得權力和地位後會給予什麼樣的實質回饋。這般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花言巧語,卻被那些金主當作是有可能得到的未來利益而不吝於投資著社團。儘管那比較像是包覆著華麗糖衣的致命毒藥。學生們不把社團當作單純的社團,而是為將來鋪路的政治性操作團體。學生們不是單純的社團社員,而是一群具有共同欲望和野心汲汲於馬上在社會上佔據利益的共犯組織成員。

  而我只能如同暴風雨中波濤上的一葉扁舟,載浮載沉的晃蕩著,想力圖自保都顯得有些困難。

  學校內最有規模、權力和資金是成員僅有十餘人的棒球社──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是棒球社獨占鰲頭。單以人數來看棒球社大概是校園內瀕於難以生存的社團(例如馬拉松社就有將近兩百個社員,並也經常性的舉辦馬拉松比賽),但棒球社確實掌握了無可比擬的巨大資源和權力。棒球社可以指派代表出席校務會議,這是其他社團無法做到的;可以單獨獲得佔所有社團補助的三成經費,剩下七成再讓大大小小的社團們均分;可以用學校名義增設校務基金……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清白簡單的社團所能做到的。若說學校內的各個社團是這個社會的菁英階層的縮影的話,那麼棒球社鐵定位於真實菁英階層的金字塔頂端。相較於那些只能端出虛無飄渺的牛肉支票的社團,棒球社員是真正有強大實力能夠影響著這個社會的;儘管我完全無法理解打棒球的人們是如何能跟政治獻金、白手套、祕密帳戶、菁英主義掛勾而扯上關係的。

  棒球社的男社長是個喜歡戴鍍金細框眼鏡,用髮油往後梳著不長也不短的亮黑色直髮,感覺像是營養不良而突出的黃濁眼球,冷峻而堅硬的瓜子臉,細瘦到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能夠做任何運動的身材──並且是這座學校內極度異類的人,甚至是讓人在面對面時會不禁顫慄的異類,就像是濕黏的各種惡意拼湊起來的巨大歹念體,像是《二十世紀少年》中那具賢知認為醜陋無比卻散播著致命劇毒的巨大機器人。

  怎麼說呢,他和在校的其他學生很不同的一點是,「他完全不會主動透露出他當下的意圖」。這很恐怖唷,像深不見底又藏於雜草堆中的古井一樣,未知的事物是最容易讓人感到恐懼的……。他在同儕之間完全不會表現出濃烈的競爭意圖,客氣且和善的和周遭的人打好關係,滿懷笑容去攏絡他認為有必要花費精力和時間去妥善經營的人脈,即使是經常性的花費大量的金錢去舉辦和棒球活動毫無關聯的社交活動(教育改革研討會、各種節慶的慶祝舞會、小說思想研習營、科學成果展等等)也在所不惜。

  私底下的棒球社社長可不是像表面一樣膚淺或只會做公關手段的人哪,遠比外表淺層認識的親和表現還要令人畏懼啊。他動用了一些特權,在校內組織了一個十人以內的秘密暴力團體,像納粹的秘密國家警察(GESTAPO)那般的護衛團體。這個團體在不為人所知的檯面下,對棒球社有威脅性的人、勇於反抗共犯體系的人,和社長認為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排除的人,做了許多骯髒暴力的手段,去迫使那些抱持有不服從意志的反骨者,沉默的離開這間學校。那些人所受到的摧殘是肉體與精神同時雙管齊下的,因此棒球社社長在護衛團體行使完手段之後,都會很放心的讓那些人離開。精神和肉體上所受到的永夜惡夢會讓他們完全無法承受說出真相的此一行為,並非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才強迫自己不得說出口。棒球社社長似乎十分了解人性的脆弱,威壓和攏絡的巧妙二重運用將人心玩弄於鼓掌之間。能夠擔任這個社團的領導階層似乎都擁有這個一眼穿透人心的特殊性質,也因此才能夠長期壟斷這座學校內的權力吧,我想。

  就在入學後的第五天,我收到了來自棒球社社長請專人親自送到班上的邀請函。一張普通明信片大小,質感摸起來很舒服柔軟的邀請函。水藍色字體寫的是「棒球基本守備觀念暨打擊姿勢探討研習營」,並附有精美的手繪素描插圖──是一支感覺很不錯的木棒和棒球,靜臥在邀請函的右下角。雖然我對各種運動並不在行,不過在看到主辦人如此有誠意的份上,我還是決定去參加了。




  「我回來了。」我一手拎著書包,一手鬆開兩腳的鞋帶,將鞋子放入鞋櫃內擺好後走進坪數不大的客廳裡。香蕉女孩和她母親各坐在小凳子上編著竹簍。「啊,少爺回來了。晨曦啊,今天就先做到這裡吧,剩下的明天再弄,我去準備煮飯。」她母親將編好的竹簍收好疊在角落,香蕉女孩聳了聳肩,默默的走進廚房內。

  「梅姨,我說過別再叫我少爺了,我不喜歡這稱呼。」我皺著眉頭對著廚房喊道。「張晨曦,妳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過來我這一下?」

  「沒空啦,除非你不想吃飯了。」香蕉女孩從廚房走了出來,左手拿著一條破舊抹布正擦拭著右手。

  「一下子就好了,我可不想跟我的餓肚子過不去。」說著我便將她拉到門口。「你幹什麼啦!什麼事需要這樣躲躲藏藏的?」她不悅的說。

  「妳看看這個。」我把今天收下的棒球社邀請函從書包內掏出,像請專業人員辨識假鈔般的交給她仔細觀察。她一看到「棒球社」三個字,雙眼自動瞇成一條細線。

  「你認為我應該赴約嗎?」儘管我已經決定成行了,不過還是稍微詢問一下地頭蛇的意見比較妥當。

  「如果我和你一樣都在那間學校內,我絕對不會想和棒球社的人有任何接觸或瓜葛。就連和他們呼吸相同的空氣我都不願意。」她吐了一口氣後繼續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他們能在這間學校內呼風喚雨不是沒有原因,這張邀請卡啊,就是對新生的一種測試。」

  「什麼測試?」我不解的望著她。「該不會是由棒球實力來決定入社標準吧?」

  「你真是太天真了!」她哈哈大笑,右手食指指著我的鼻尖說:「棒球能力根本不是能否進入棒球社的標準,基本上來說他們根本不在校內打棒球。」她收回手指,用抹布抹了一下:「棒球社只是他們活動團體的一個稱謂而已,就跟肯德基爺爺為什麼叫肯德基而不是肯塔基一樣。如果他們願意的話,要變成足球社或是籃球社什麼的,對他們而言一點都無所謂,『只要改個名稱就好了啊』。重點不在於他們叫什麼,而是他們做了些什麼。」

  「入學第一天妳已經有跟我講過了,但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會找上我?我應該不是那種他們所期待的小團體新成員。」

  「他們又不是只針對你而已,所有新生都會收到邀請卡。」她打開了門,往外頭走去。毫無光害的夜空洩了一片星晨,她抬頭望著滿天星斗。「像紅衛兵們必須高聲朗誦著《毛語錄》才能證明自己的忠心不貳,這張邀請卡也有相同的作用。棒球社的人會透過層層關卡來考驗新生們是否願意向他們輸誠。如果連第一關都無法通過──就是你選擇不去的話,我完全不敢想像他們會用什麼方法來對付你……。」

  「我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排擠我,甚至直接把我趕出這間像監牢般的學校。」我搔搔頭說。「如果是後者的話我會相當樂意,哈哈。」

  她嘆了口氣。「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話說從我住在這裡有記憶以來,還從沒聽過膽敢公開反抗棒球社的人噢。大家都是在入學之前就聽說過棒球社的黑暗背景,根本不會有人去傻到做出違背他們意志的蠢事,踩線踰矩的行為連想都不敢去想。畢竟他們可是社會陰影的濃縮集合體啊,要說成員之間除了棒球以外,彼此有什麼關聯的話,大概就是每個人都身懷著龐大且混沌難明的惡意了吧。」

  「聽起來很恐怖。那妳覺得我應該要怎麼做才比較好?」

  「順從他們,不要被痛苦的依順挑起內心的自由意志,在面對他們時,將自我這東西完全地拋之腦後。即使是表面的順從也要做得盡善盡美,別讓他們有一絲機會看出端倪,並抓到你懷有叛逆心態的把柄。」說完香蕉女孩別過了頭,走向屋子的角落,從裝滿香蕉的籃子中拿出一根,接著爬上了梯子,身體躺在瓦片屋頂上,自顧自地剝起香蕉來。我抬起頭望著她爬上屋頂的背影,嘴角突然不自覺的上揚,對她投以淺淺的一笑,幸好她沒有看見,不然我們兩個又要開始拌嘴了。

  「上來啊,站在那邊幹什麼?來看星星吧。難得今天沒什麼雲朵呢。」香蕉女孩口中咬著香蕉,朝著下面的我比比手勢,口齒含糊不清的說著。我瞪了她一眼,手腳笨拙的爬上梯子。她把吃完的香蕉皮對半摺好放在一邊,手指晃了一下意示要我躺在她身旁。「這裡的夜空跟喧囂城市比起來,真是相當的乾淨無瑕呢,一點光害或是陰霾都沒有,連雲朵都識相的自動躲了起來。」我躺下來,望著天空讚嘆的說。

  「我很喜歡這裡噢,就像是我自己的秘密基地一般,每當我要想些事情,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總是會爬上來看看這片浩瀚無涯的星空。『跟我所煩惱的事情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嘛』的想法就會自動覆蓋過那些惱人的瑣事,心情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輕鬆囉。」她的臉龐轉向了我:「你知道為什麼我媽要為我取晨曦這個名字嗎?」

  「靠,我又不是先知或是算命仙,怎麼可能會知道?」

  她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我現在可沒有和你吵架的心情噢。我家從我爸還在世時,生活就一直過得很艱苦,我爸經常要開著中古小貨車到處去幫人家搬傢俱啊、送貨啊、拿香蕉去賣啊……總之他就像是全民超人一般的到處奔波喔。結果就是無時無刻都過著這種緊繃的生活,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送走了……。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凌晨,他因為疲勞駕駛……高速撞上了分隔島,就這麼走了。連和他說聲『爸,謝謝你,這一生真的是辛苦你了』的機會都沒有啊……。」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哽咽,我別過頭去,希望這種感傷的氣氛趕快隨著時間一齊流逝。

  「這名字是我爸向我媽提議的喔。他希望我的人生就像這個家庭的晨曦一樣,困苦的生活從我這一代開始轉變,變得更好、更幸福、更美滿……」

  「看起來距離這個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喔。」我轉過身來對她扮了個鬼臉,她氣得往我肚子上招呼了一拳。「哎唷!」幸好我還沒有吃晚餐,否則該吐的東西都要吐了一地。

  「喂,我又沒說不可能達到!我只是說離目標還很遠嘛,揍我幹什麼。」我用右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左手兩指勾住她的鼻孔,我們兩個就這樣在屋頂上扭打了起來,磅硠作響。「你們兩個在屋頂上胡鬧什麼!房子都快被你們拆掉啦!」梅姨的吼聲在門口前響起,我們嚇得停下動作。她的身體在我的正下方,微有雛形的胸脯貼著我的胸膛,喘息聲在我的耳邊和意識裡迴盪良久。我嚥了一口口水,兩手顫抖著慢慢移開她的身體,她泛紅著雙頰凝視著我,眼角仍帶著淚光。

  「下去吧,吃晚飯囉,肚子快餓死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說著。沿著梯子爬下去時,她的右手緊抓了我的袖口一下。此時她的表情已趨於平緩,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對我吐了吐舌頭。





  第二天下午下課後,我看著邀請函上指示的地點走去。讓人疑惑的是棒球社的研習營居然不是舉辦在汗水遍地的操場上,而是與其它班級有一段距離,位在校內西南角一隅,平常除非上課,不然根本不會經過該地的化學實驗教室。「棒球營怎麼會辦在這種地方?」我心裡不禁納悶著,也許張晨曦說得對,我太小覷棒球社的那些人了。

  走到教室前,外頭排了一張長桌,兩個穿著整齊乾淨的社員一站一坐於桌後,桌子外緣貼了一張印刷精美的海報。「棒球社誠摯邀請新生參加」的黑色大字刷在海報正中央,背景則是用水墨畫效果處理過的一個在打擊區擊中球心的球員。線條將棒球的激情和氣勢完整無遺的表現出來,彷彿稍等一下海報上的球員就會跳進真實世界中大聲嘶吼,慶祝自己轟了一發再見滿貫全壘打似的。

  「你好,這邊請。」站著的戴眼鏡社員瞧見我的到來,整理一下已經相當筆挺的領口,引導我走向長桌前方,並遞給我一張報名表。「請在這裡寫下你的學號和姓名,還有請在姓名下方勾選你是否有打過棒球的經驗。若是有的話,麻煩請註明一下你的守備位置以及曾經打過的棒次,謝謝。」這兩位社員給我的第一印象感覺並不壞,我想。

  我將姓名和學號工整的寫好,在選項欄上勾選「否」,把報名表遞還給他。他看了一下報名表後,把報名表交給坐著的社員。「謝謝,字寫得相當漂亮呢。你練過書法嗎?」

  「不,並沒有。只是國小時有段期間,我常常在放學後被導師留在學校練習寫字。因為我當時的字實在醜到羞於見人。」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站著的社員淺淺微笑並注視著我,輕聲細語的說:「這樣啊,真聽話呢,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嗯?」我疑惑的看著他。「不,沒事,我在自言自語。那麼請你在此稍候一下,等下一個人出來後你就可以進去了。」

  「咦?研習營不都是一群人聚集在一個地方開會討論嗎?」就我的理解來說應該是這樣吧。

  「社長在研習營正式開始之前,想先和每位剛進到這個學校的新生一對一座談,藉此了解各位新生的適應程度,以及是否有什麼棒球社能夠幫得上忙的需求。如果對棒球社有任何建議的話也請希望能夠當面向社長提出來,社長會相當樂意傾聽各位新生的意見並給予適當的協助。」站著的社員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笑容對我說。那笑容看似無懈可擊的完美詮釋著自己的心情,卻不禁讓我開始提防起這個人,因為那笑容簡直是太完美了,完美得過頭而顯得有些虛偽做作。「嗯,這樣呀。真是讓人相當敬佩呢。」我稍微戒備的回答著。

  時間似乎被完美掌控好似的,秒針不偏不倚的指到第六十秒時,從實驗室裡頭走出一位男學生,眼神呆滯的從我們三個人的視線中慢慢消失。「你可以進去了唷。」兩名社員異口同聲的說。我忐忑不安的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打開實驗室沉重的門,緩緩入內。

  實驗室內沒有一絲日光燈刺眼的白光,昏暗的室內僅有外頭的餘暉從飄晃的窗簾下不安份的穿透進來。偌大的實驗室被裝潢成完全看不出來這是個做化學實驗的地方,牆壁貼上帶有神祕褐色花紋的奶油色壁紙,一般的教室桌椅被撤得乾乾淨淨,換來中世紀歐洲城堡內才會看到的橡木大長桌。桌上整齊擺上被擦拭得發亮的鐵燭臺,青黃燭光詭異的扭動著身軀。長桌兩端各放置了一個彷彿用來拷問犯人的電擊椅(實際上只是一般的長背椅),距離門口較近的椅子前放了塊名牌,看樣子是要給新生入坐的。我不安的端正坐下,靜候這間房內的主人出現。主人座的桌上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波本威士忌(Bourbon whiskey),以及裝了一半威士忌和圓形冰球的玻璃平底杯。我桌上則放了杯用來喝龍舌蘭(Tequila)的小玻璃杯,裡頭裝滿了深黑色如膠似漆的不明液體。

  「歡迎你。」一道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從長桌的另一端響起,那聲音沉悶嘶沙的像是從因潮濕而被消磁的錄音帶撥放出來。棒球社社長不知如何從我緊盯的視線中溜到椅子上坐下,又或許是他打從我進入房間的一開始就不動如山的坐著,但我很確定我有仔細確認過長椅上是否有人影──甚至任何生物的存在。昏暗的氛圍使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在燭光閃爍不定的推波助瀾下連他的身影都模糊成漆黑的一塊。和穆罕默德在石壁彩繪上的臉龐有異曲同工之妙,人們總是容易對不了解的事物產生神祕的威壓感,讓我開始對這間房間,以及眼前這個人感到壓力龐大的不舒服感。「請不要有任何的壓力,就當作是自己家般放鬆吧。我是棒球社的社長,很高興能夠認識你。」說完他舉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後又放回桌上。「剛來到這間學校還習慣嗎?這裡很偏僻吧,一點都不是像什麼高級的貴族學校吧……哈哈。」

  「的確,我在過來的路上,壓根就想像不到這個小鄉下地方有著如此突兀的存在。」我誠實以對,我想這事實也沒什麼好粉飾的。

  棒球社社長乾咳了一聲。「那麼你對這裡到目前為止有什麼感想嗎?或是你進來後想要完成的目標之類的,可以說給我聽聽看嗎?如果有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還請不要客氣。」

  「不。沒有。」我乾淨俐落的結束了這個話題。隨著待在這個詭異的房間時間越久,我的戒備心也越來越重。現在的我只想儘早離開這個充滿惡意壓力的地方。

  「這樣啊……你覺得人是可以脫離群體生活也能夠好好活下去的生物嗎?我認為不是。」棒球社社長脫下他的金細框眼鏡,用桌上的餐巾紙仔細的擦拭著。「人就是這樣容易害怕孤獨的生物,大家都想讓別人發覺並肯定自己的存在,所以拼了命的想要透過表現來緊緊依附在『人類』這個群體上頭,就怕一個不小心的失誤就被大家拋之腦後,最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本體存在。為了上述理由,人類會將自己原本獨立的自主意識交託給團體,讓團體帶著自己一起行動決策,『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會被別人排擠而變得孤單噢』的聲音不停在腦中響起,驅使自己順從大家的意念,一齊地隨波逐流,不管是什麼目標都行,只要自己不會再孤單就行了……。這叫做集體錯覺(Groupthink),你有聽過這個名詞嗎?」

  「不,並沒有。請問你和我說這些東西要做什麼?我只是來參加棒球研習營的。」我不禁開始戰慄,對眼前的這個人抱懷著巨大的恐懼。

  「只是一般性的談話而已,不需要這麼緊張啊。」棒球社社長戴上擦得光亮的眼鏡,繼續說道:「曾經有人做過一個實驗,他讓受試者對著隔壁房間內被五花大綁在冰冷電擊椅上的人提出問題,只要回答錯誤就按下電擊按鈕,隨著回答錯誤次數越多,電流的力道越強勁。慘叫聲在坪數不大的受試間內此起彼落,受試者有些人會猶豫、慌張,富懷同理心地替對面被電擊的人設想;有些人則滿不在乎的繼續按下按鈕,但最後他們都選擇了冷酷的按下按鈕,只因為『有人叫我繼續這樣做,我也只好這麼做下去了』,或是『我看著大家都這麼做,我想我跟著這麼做也無妨吧』這種害怕孤獨支配靈魂意識的可笑想法。你覺得這故事有趣嗎?」他說完後,喉頭深處發出「喀喀喀」的笑聲,我感覺快要吐出來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我聲音嘶啞的大吼著。

  「我說過了,不用太緊張。」棒球社社長的聲音倏地冷峻殘酷了起來,和先前柔軟呢喃的耳語截然不同。不過這恐怖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又恢復了先前的語氣:「放輕鬆點吧,先休息一下。桌上有一杯為你準備的Espresso(註二),先深呼吸一口氣,再慢慢的喝下它吧。這可是我親自沖泡的喏。」

  我望著那杯深不可見底的惡意濃縮集合體,露出了害怕厭惡的表情。「放輕鬆啊,何必這麼緊張呢?這只是一杯隨處可見的Espresso而已,卻比市面上你所看得見的Espresso都要好喝許多啊。我以我的人格名譽做擔保,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噢。」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細,如蚊振翅般在我耳邊不斷的重複:「你就喝了吧──」

  我的右手像是被線絲操縱般,緩緩的舉起來拿過杯子,液體表面浮現出我恍惚的面容,我緩緩的、慢慢的將杯緣往嘴唇旁靠近……

  「不要喝!」一個熟悉的女聲突如其來打斷了惡魔的獻祭儀式,門磅噹一聲被撞開,張晨曦的左手一把抓住了我往外衝去。兩個守在外頭的社員大呼小叫的想要阻攔我們,被張晨曦右手胡亂揮舞的木棍給擊退逃散至一旁。離開了實驗教室後我精神為之一振,反抓著她的手往校門口的方向快速奔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讓人毛髮直豎的恐怖地方了,我在心中發此誓發了千百萬次。




  逃離了學校,我們持續在尚無人跡的柏油路上奔跑著,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都想著要遠離那塊充滿了巨大且噁心的無盡惡念的骯髒地方。

  「呼……呼……先休息一下,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張晨曦甩動著被我抓牢手掌的手臂,喘不成語的說著。我到現在才想到剛才一直握著她溫膩如膏的手掌,臉不禁悶紅了起來。

  「妳怎麼會跑來學校的?還有妳怎麼知道舉辦研習營的化學教室在哪裡?」兩側的肺葉因換氣不及而疼痛著,但我此刻只想釐清這充滿問號的一切。

  她用像是看到放大一千萬倍的阿米巴變形蟲的鄙視眼神瞪著我。「我不是有看過你那張邀請函嗎?況且我住在這裡好歹也十餘年了耶,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個學校裡面長什麼樣子,路怎麼走?」

  「好吧,我想我是被嚇傻了。但是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總不可能是快遞送香蕉給老師吧。」汗水從額頭上涔涔落下,滑進了我的眼眶而使雙眼感到刺痛不已。

  「我很不安,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乖乖接受洗腦再改造的人,所以我決定偷偷潛進校園,看看他們會不會做出什麼不利於你的舉動。」她喘了一口氣,看樣子是舒服多了。「我就蹲在化學實驗室外頭的草地,偷偷把窗戶開了一點縫隙,就從那縫隙中偷看你們在做些什麼。」張晨曦挺起胸膛驕傲的說著。

  「難怪那窗簾會飄動,我以為是棒球社社長自己嫌太悶熱而打開的。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身體瘦弱到根本連一絲微風都禁不起吹吧。」講著講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被我逗笑了,夕陽將我倆相視大笑的影子給拉得極長,就像兩名瘋人院跑出來的病患站在馬路正中央瘋病發作一般。「那接下來呢?」我問。

  「當我看到你桌上那杯黑稠稠的東西時就暗叫不妙,我曾經看過其他人喝下去後變化的模樣噢。那杯東西就像LSD(註三)一樣,喝下去後全身會先不由自主的強烈抽搐,就像被電鰻捲曲曲的鬍鬚電到的那種激烈抽搐喔。然後有人會開始口吐白沫、胡言亂語,有人會瘋狂大笑或大哭……好像那杯東西會將潛意識中那骯髒齷齪的部分給喚醒,叫進前意識甚至是意識之中,再進而支配整個靈魂。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不幸發展到最後的話,那個人就等於是被毀掉了,像積木娃娃被碾碎後再重新拼裝成新的積木娃娃一樣的毀掉喔。那些被毀掉的人靈魂彷彿被吸盡抽掉一樣,沒有自我意志或想法,只會聽從上頭指示精準的奉命行動,就算要為此犧牲掉自己生命也在所不惜噢。」晨曦講到這裡頭似乎有些暈眩,她揉了揉太陽穴,停了一下後繼續說下去:「一般來說他們是不會讓新生喝下那東西的,因為那東西要製造出來是很耗費時間和精力的。許多新生在一對一會談的時候就被言語給蠱惑說服了,態度比較強硬一點的人用威脅恐嚇的手法通常也會成功;像你這樣關起心門來直接拒絕社長方傳遞給你的任何一切資訊,算是相當少見的異類噢。當言語或情緒無法順利支配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用情緒感染的方式誘使你喝下那杯東西,一旦喝下去的話,你就會一腳踏進那另一個世界,再也回不去正常的生活了。」

  「情緒感染?」我不解的看著她。

  「就是催眠啊。從實驗室內的擺設、裝潢、燈光、陳列物,到社長本身的動作、語氣變換、談話內容,全都有強烈的暗示性,把你的恐懼情緒從內心裡挑起來,讓你深陷於害怕之中而變得容易接受暗示性的訊息。當你精神開始歇斯底里──就是你在大聲吼叫的時候啦,就表示他已經成功了。我在這時隨便從草地旁找了根木棍,馬上衝到門口前,然後就如你所見了。」她聳聳肩說道。

  危機解除之後,我繃緊的情緒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咻咻咻咻的放鬆著。然而在當下所接收到的負面情緒,並非轉動魔法棒高喊著「滾離開我的意識之中!」就能夠立即煙消雲散的。「喂,我知道給妳添了很大的麻煩,不過厚臉皮的我可以再麻煩妳一件事嗎?」

  「你說啊,誰叫你爸是我家老闆呢?就算我再不情願也只能照單全收啊。」話雖如此,她臉上卻看不到和這句話相映襯的厭惡表情。

  「借個肩膀讓我倚靠一下……」不等她的回應,我逕自將頭靠在她的肩上,要趕快忘掉今天這段惡夢似的用力放聲大哭。「嗚……嗚……」彷彿要將自出生至此時的眼淚一口氣哭光,眼淚如伊瓜蘇瀑布般萬馬奔騰從臉頰上宣洩而下,將體內積蓄的所有負面能量毫無保留的趕離意志的對外出口,她的衣衫已被我的淚水浸得濕透。平常最喜歡和我吵架的她,此刻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靜靜的讓我獨自哭了許久。

  哭到只剩下哽咽聲及吸鼻涕聲時,我緩緩將頭抬起,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任何一滴淚水。「真的很謝謝妳。」我吸著鼻涕說:「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和妳拌嘴了,妳要怎麼說我,我都願意接受。這是我想得到的唯一能夠感謝妳的方式。如果不是妳,光靠我自己泡水爛豆腐般的意志力,我根本無法逃離那個令人恐懼至極的地方。」

  「你的腦袋已經驚嚇到退化成這副白癡樣了嗎?」她嘟起嘴唇,滿臉不屑的瞧著我。驟然她整個身子衝向我前方,用力的抱緊我。

  「現在,不要說話。」她的小臉像受到驚嚇的鴕鳥般深深埋進我的制服內,聲音被衣服隔著而悶悶的:「這樣也許能夠讓你舒坦一些。用盡全力也要趕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哦,不然那會像疤痕或是烙印般,永遠在你心頭上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噢。」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例如說她是如何知道那杯Espresso的可怕效力,為何會知曉那麼多人喝下那東西之後發作的情景,為何會瞭解清晰如此多驚人的內幕……但我決定不再去多想,生理和心裡同時雙管齊下的需求指示,使得我也緊緊抱住了她溫暖直透內心的身體,兩個人就像從瘋人院逃出的瘋子般在馬路正中央用手臂相互交纏著,久久無法別離。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我對於這座校園內的所有人的態度變得更加畏縮了。也許是其他人略有耳聞的緣故,別人也不敢再靠近我,和我說一句話──甚至是雙方眼神的短暫交流也唯恐避之不及。每天上課從踏進校園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恐怖片中的變態殺人魔般,大家都不敢正視著我,走在走廊上時就像摩西率領以色列人橫渡紅海一般,原來嬉笑打鬧的人群通通帶著恐懼害怕的表情迅速退至兩旁。領取作業時,班長的臉色彷彿是看到三疊紀時的大蟑螂般,把我的作業丟在最後面垃圾桶的旁邊桌子上,手指顫抖地指著,示意我自己去領取,千萬不要望向他,也不要和他說出任何一個字眼,哪怕是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響也別妄想。「畢竟這次你招惹到的可是這座學校內勢力最強大的社團啊,沒有人敢和你有所牽連瓜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張晨曦拿起擺放在桌上的一串青葡萄,摘起一顆邊吞咬邊說道。

  「說真的,感覺再待在這座病態至極的地方下去,棒球社的人還沒教訓到我,恐怕我就自己先會意志崩潰了。」我神情落寞的望著那串葡萄,毫無胃口的嘆氣說著。

  張晨曦搖晃著腦袋,把剝好皮的一顆葡萄遞給了我,我勉強收下她的好意,默默的咬著微酸的青葡萄。「傻瓜,他們根本還不用親自動手,就已經在教訓你了……團體排擠這種行為一直以來都是人類最害怕單獨面對的行為之一啊,也許你的意志夠堅強,可以忍受這種狀況幾天、幾星期;那麼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呢?你有辦法像孤島上的魯賓遜(Robinson Crusoe)一樣不需要依賴別人也能獨自生活下去嗎?」

  「只要我還生活在這個團體之內,就沒辦法。魯賓遜嚴格說來也不是自我選擇要一個人獨自活下去的啊,他是外在環境逼迫他脫離了群體,並不是他『自己』選擇排除那些團體讓自己獨立一人;然而我還仍然存在於這個團體內,那些人看起來也並非光我想用念力排除掉就能夠除卻乾淨的。除非我自己主動離開這裡,不然這樣的惡夢恐怕會伴隨至我畢業為止吧……我不敢肯定我的精神狀況是否能撐到畢業還能安然無恙。」我皺了一下眉頭:「好酸!總而言之我是打定主意要逃離這個鬼地方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我已經寫封信給我爸了,向他說明了原委,剩下的就是看他願不願意買單,幫我轉校轉到別的地方──反正只要能夠離開這裡,到哪裡都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這麼順從我爸了吧。」我把酸溜溜的葡萄咕嚕一聲的給吞下肚,如同世界頂級水果醋般的酸勁從胃底一路竄升到喉嚨,再侵入腦袋之中。不曉得我是因為葡萄的酸,還是感嘆著目前處身於孤獨的環境深陷其中,一股想嚎啕大哭的衝動不禁湧現上來,但我還是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再怎麼樣也不能在女生面前表現出狼狽不堪的懦弱啊,我想。

  她露出一臉彷彿看破我內心的複雜表情,將桌上剩餘的葡萄和盤子收好端回廚房中,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流瀉著清澈的水花,碗盤碰撞的聲音在廚房內迴盪。我這時才發覺其實張晨曦是個十分體貼細心的女生,為了不讓我感到難堪而讓我獨自一人好好整理情緒。我息了一口氣,雙手拍打兩頰,「好!」我走向廚房,她的背影仍忙碌著。「憂傷也無濟於事,還是得好好振作地活下去。我去學校照顧兔子了,還有……」我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還有,謝謝妳。」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掰掰。」她沒有轉過身來回覆我的答謝,纖細的背影只是聳了聳肩。  

  踏出門口,我回頭望了一下這間外觀經歷過無數風霜而顯得已有些歷史的房厝,梅姨在屋子的後方田園整地,門前幾隻麻雀啁啾跳動,趕忙叼起地上散落的雞飼料。我對這家人的感激之情已無法言喻,她們是我在這場滿目瘡痍的悲傷旅程中,唯一的心靈寄託,這間屋子就是我徬徨無措的飄零之時,唯一能夠棲身安息的避風港。我感謝著她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並在心中默默了許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如果她們能在我未來的人生路上,能夠繼續的陪伴著我就好了……」想起那天張晨曦小小的臉蛋殘留在衣服上的餘溫,我露出了睽違許久的笑容,朝向學校大步邁進。

  在化學實驗室後方的不遠處,有一座豢養著雞隻和兔子群的小園子。園子內有間木造雞舍,養了四、五隻母雞;雞舍的旁邊是寬敞的鐵製兔籠,幾隻品種不同的兔子活蹦亂跳的生活在籠子內。籠子後方有一池外圍堆起一圈大小均等鵝卵石的池塘,呱呱成群的青蛙常相約在鵝卵石上悠哉躺著曬太陽。在我發現有這塊地方之前,這裡已經處於半荒廢狀態,動物們都羸弱不堪,躺在髒亂的地上奄奄一息。畢竟在這座學校內的所有人都渴望獲得現世中望塵莫及的無上權力而孳孳汲汲著,哪有誰有興趣會花費時間和精力在照顧這些弱小而毫無用處的小動物們身上呢?不過說這些動物毫無用處也並非真實情形,牠們是學校內生物解剖課中重要的開刀實驗對象,學生們只有在上生物課時才會想起偎縮在校內陰暗角落的這些小動物們,粗魯的抓起牠們脖子,帶到教室內打上份量過多的麻醉劑,在手術刀尚未將牠們虛弱的肚子劃上一刀前,牠們多半就先因麻藥過量或被插入固定的鋼釘刺穿過動脈而慘死在冰冷的鐵桌上。一群學生圍觀著無論是否被解剖過的肉體,臉上露出冷酷無情的征服者或獨裁者才會擁有的笑容,那彷彿是坐在高台上,喝著殷紅如血的勃根地紅酒,看著底下自己的禁衛軍紛紛拿起刺刀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的恐怖笑容。我只上過一次解剖課──在看過那般笑容後從此以後我都不敢再上那堂課了,想盡辦法也要用各種理由搪塞,逃離避開那間充滿扭曲意念的教室。

  出於同情──或許同是天涯淪落者的弱者相互取暖心態,在我知道有這座園子之後,每天放學後我便會提著掃具和飼料袋前來這處「弱者的樂園」──我是如此稱呼這裡的。東西放下後挽起袖子打掃雞舍和兔籠,舖上從校園草地偷拔的新鮮嫩草和灑著雞飼料,兔子和雞群在我還沒佈置好以前,便會陷入宗教狂熱般一窩蜂的湧上腳前將食物吃個精光。至於青蛙……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牠們,所以就放任牠們在池塘邊自生自滅,不過牠們看起來是要比雞和兔子要健康得多了,讓我不必太擔心牠們。跟校內的那些學生相比,我寧可和這些看起來良善許多的動物們好好相處,牠們更像是真正能與我心靈相通的益友,雖然牠們應該是喜愛飼料更甚於我……。

  從學校正門口進入後,繞過噴水池的右方,踏上校園正西方的筆直步道,路旁的落葉被校友整齊的堆疊在樹蔭下成群,空氣悶濕到讓人感覺呼吸不到氧氣,灰白相間的鴿子群在地上咕咕徘徊。這是一個看似風和日麗的悠哉下午,我不禁放鬆緊張的心情,吹起不成曲調的口哨,心情愉悅的躍動跨步著。

  靠近化學實驗室時,動物的直覺告訴我要對這地方退避三舍,突然有種噁心的感覺從喉頭慢慢爬出,像是外星異形將我的嘴巴用力撐開,沾滿濃稠黏液的爬出來的那種感覺……我說不上來是怎麼了,彷彿受到上帝感召或啟示之類的,我開始拔腿狂奔,異樣的聲響在心中不斷重覆放送,我感覺到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或是已經發生。

  發瘋似的衝到雞舍前,不小心被一塊堅石給絆倒,右手緊抓著的雞飼料嘩啦灑落了一地,臉頰撞擊到地面濕濘的泥巴堆上,滿身狼狽的試圖爬起身來,眼前的景象將我的思緒一刀一刀的全部剪斷,再交纏在一起,進入極端的混亂狀態;我的表情扭曲到緊皺成一團,淚涕滿面的我一邊啜泣著,一邊望著雞舍和小園子。

  如果人世間真的有所謂地獄,那麼此刻的我一定身陷其中。

  雞舍外壁上原先的深棕色木板,被滿片的血漬烙印,牆壁上處處可見斧頭砍鑿的痕跡,木門上被殷紅的血跡打上一個大叉號,叉號底下寫了一行小小的潦草英文(雖然是紅色筆跡,應該是用紅色奇異筆寫上的,我不敢去想像那是血書):

  "God will punish those who disobey others."(註四)

  我顫抖的右手緩緩摸過這行字,佈滿汗珠的手掌心握不緊門上的把手,試著想拉開門扉;但我的生理反應正告訴我,裡頭的場景將會讓我意志崩潰。我跪倒在門前,從深深的啜泣轉變成用盡力氣的嚎啕大哭,想嘗試用稀少的眼淚將受盡詛咒之地給徹底洗淨。然而這股傷痛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仍然無法平復,連一絲雲淡風輕的撫平機會都不曾出現過。

  痛哭了許久,情緒逐漸冷靜下來的我,終於能夠鼓起勇氣把通往地獄之門給打開……慢慢將木門拉至一旁後,我的意志再一次摧枯拉朽般的斷裂了。能看得見的地方,盡是被剖腸開肚後的動物屍體,兔子、雞、青蛙……像是被頑皮女孩把玩膩的洋娃娃扒扯開棉布,把裡頭的棉絮一股腦地亂丟在地上,擺出陰暗詭譎的笑容俯視著萬物死亡後的一切。強烈的血腥味瀰漫在昏暗的空間內,衝進我的鼻腔內讓我不由自主的吐了出來,直到乾嘔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我馬上連滾帶爬的衝出了雞舍。

  池塘被染了一層血赤,鵝卵石上隨處可見解剖屍體後肆意噴灑的血花,有些殘缺的內臟和肉塊靜靜的遺留在案發現場,從土裡探頭出來的蚯蚓在一灘血水上不停蠕動,圍繞成一團像是吃過迷幻藥後才會看見的黑白相間旋轉光環。我身處的世界彷彿一夕之間被看不見的那雙手解構乾淨,把我的認知和價值觀一口氣全數奪走並踏碎。眼淚已和胃液一起被強制拘留在這塊寂寥煉獄之中,情緒再也無從宣洩,眼前一片昏黑後我便啪噠一聲倒臥在地上,瞬間失去了意識。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那就拜託來個彌賽亞(註五),帶我脫離這場噩夢。





  被用力搖醒時,夕陽的最後一絲餘光即將隱沒於地平線之下,原本充滿生氣的園子徒留下一片死寂。悠悠張開雙眼,張晨曦擔憂的面容總算如釋負重的鬆了一口氣。「你怎麼倒在這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連續追問了我三個問題,讓我昏沉的腦袋一時之間無法重新運轉過來,我張大了嘴搖頭晃腦,仍在嘗試釐清這完全不真實的一切。

  平復了一段時間,總算能斷斷續續的講出不成邏輯的單詞:「血……屍體……都是屍體……」一重新想到先前看過的恐怖畫面,我又不禁噁心欲吐。「喂,你腦子沒被人打傷吧?」她說著繞到我身後,檢查了我的後腦勺。「沒什麼傷口或是腫脹啊,應該沒被攻擊吧?還是你被嚇傻了?唷呵──」我轉過頭來瞪視著她:「我已經好啦!」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環視著映入眼簾的所有滅絕,那塊能讓我疲乏的靈魂暫時獲得一絲平靜的避難之地已經被徹底摧毀了,完完全全不留下一點值得緬懷的回憶給我,乾涸的眼眶又開始滾起淚珠。

  「開始有動作了啊,要一步一步的把你身邊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給奪走,直到你脆弱不堪的精神完全被擊潰為止……真是有夠狠毒的。」張晨曦哀愁的搖起頭,似乎她想到了什麼,卻不敢再想下去。我望向她,哽咽的說:「為什麼那些人願意對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做到這種地步?對他們絲毫沒有地位威脅性的我,到底哪裡值得他們擺出如此大陣仗來對付我?」講到這裡,我又快要哭出來了。

  「殺雞儆猴啊──因為只要有第一個先例,那些其他被棒球社壓抑的人們就會像看見曙光般,找到一個釋放受錮靈魂的出口,接著棒球社的控制力會逐漸減弱,最後導致他們龐大權力體系的瓦解崩壞,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一個人試圖脫離他們的手掌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被他們從肉體到精神都毀滅到不再健全的可憐人們。現在他們就是要對你這樣做,不單純是你反抗了棒球社社長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你將對他們的體系產生完全解離的威脅。」話說完後她拿起小支手電筒,走向血跡斑斑的雞舍內。「喂!別進去,在這裡陪我,拜託妳!」我拉住她的左手臂懇求她。

  她回過頭來眼神溫柔的看著我,「沒事的,我只是進去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如果有危險我會馬上衝出來的。話說,你是男孩子耶!怎麼比我還要膽小咧?」雖然害怕,但她這句話還是刺激到了我微薄的男子氣概。「誰、誰說我害怕了?我只是擔心裡頭會有危險而已。不然,我、我跟著妳一起進去好了。」張晨曦訕笑了一聲,伸出左手握住我微微發抖的右掌走了進去。

  天色慢慢昏暗,雞舍內的血漬也慢慢變得不甚明顯,張晨曦拿著手電筒向雞舍內四處照射,查看有無可疑之處,我則是躲在她身後緊閉著雙眼,不敢直視裡頭的任何東西。「咦?」我不由自主的被拉向前,張開雙眼想看看有什麼新發現,此刻她將光源照射在面前的地板上。地板上有一片用鮮血畫上的圖案,乾掉的暗紅色血跡讓整個圖案陷入一層詭異的迷霧中。



  「這是什麼鬼?看起來像是化學式。」我詢問張晨曦,也許她知道些什麼。她不發一語的看著圖案,左手鬆開我的手,手指緊抵著雙唇思索著。

  「呼……」她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著說:「我大概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化學式,可惜我沒帶紙筆或是照相機來,不然就可以拿回去確定一下。」

  「到底還有什麼是妳不知道的啊?妳根本就是移動式百科全書了嘛。」我小聲咕噥著。她噗哧笑了:「少恭維我了,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好一點嗎?只是剛好有機會接觸到而已。看樣子已經沒有其它發現了,走,我們回去吧。」她將手電筒關掉邁步向外,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滿腹的疑問想要趕快問個清楚,心中有塊陰影卻不斷的孳生繁殖,我好像隱約想到了一件事,卻完全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走到她家門前,經由屋內的光線反射,我才赫然發覺我身上的白色制服被刷染上了一片血色,梅姨略顯福態的身影在窗前來回搖曳,我手忙腳亂的脫下制服,發現連白色內衣也被血水滲濕,趕緊把內衣給扒了下來,慌忙丟進一旁的草叢內藏好,挖了些濕潤的泥土抹在臉上和身上後,再跟著張晨曦走進屋內。

  「少爺,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呢?去洗個手就可以準備開飯囉──哎唷!怎麼打赤膊回來呢?少爺你的衣服呢?啊,怎麼臉和手臂都是泥巴?來來來,趕快先去洗澡,晨曦啊,先去幫少爺把衣服和浴巾給準備好──」

  「早就都弄好了,等妳把話說完都要明天早上了啦。」張晨曦捧著我的衣服和浴巾走到浴室前打了個大呵欠。我趕忙衝進浴室內,唰啦一聲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不停的沖頭,企圖讓今天偏離所有常規的一切事情在心底沉澱下來,如果能夠全部忘掉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可惜我十分清楚這道傷口已經在我的靈魂之中用力留下了深可見骨的痕跡,伴隨著陣陣惡夢再也揮之不去。

  擦乾身體,拖著疲憊至極的身驅走出浴室,張晨曦在廚房的流理檯旁快速的攪拌著奶泡,桌上放了杯冒出絲絲熱氣的熱牛奶,她看到我,嘴角努了努,叫我把這杯牛奶給喝了。我心懷感激的坐下身,小心翼翼捧著燙手的馬克杯,一邊吹氣,一邊像幼貓般對著牛奶表面舔呀舔的。「晚上十二點,到我爸的書房前等我,記著別吵醒了我媽。」她將嘴唇湊近我耳邊小聲的說,然後回到流理檯旁繼續攪拌著她的奶泡,彷彿剛才不存在這句對話一般若無其事。

  回到昏暗的房間內,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樣都無法靜下來,對今天發生的一切,催眠自己假裝這是一場極為真實的夢境。我雙頰垂淚,替那些今日被敲響喪鐘,宣判死刑接著被立即處死的動物們默哀,想像牠們死後的世界,在做些什麼,是否有按時吃飼料,有沒有對新的主人惹麻煩……我不想再想下去了,那只會讓我微弱的意志陷入更深更漆黑的悲傷之中,再也無法脫身。直到睏倦席捲了全身,我禁不住摧襲,調好鬧鐘把棉被蓋上,便沉沉睡去。





  午夜十二點一到,我迅速按下將要扯開喉嚨用力大喊的鬧鐘,褪下睡衣,換上短褲和背心,從書桌的抽屜內拿了把小型手電筒,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她父親的書房落位於屋子內的最角落,和梅姨與張晨曦的房間還隔了一間客房,那間客房現在是堆放雜物的倉庫,客房對面則是我的房間。張晨曦已經在門口等我了,手中拿著一串鑰匙,她看到我後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

  「我現在要開門了,這門已經很久沒開過了,可能會有些聲響,你幫我在後頭把風,幫我注意我媽有沒有被吵醒。」她非常輕聲的說。我點點頭,隨即轉向後方,像站衛兵般仔細的聆聽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喀啦一聲鎖被打開了,我和她墊起腳尖偷偷摸摸的走了進去。

  書房內伸手不見五指,我打開手電筒,照了一下四周,整間書房被舖上一層厚重的灰塵,時間彷彿在此定格。桌上有墨汁乾硬掉的硯台和毛筆,一座燈蕊燒盡的煤油燈,外表有些生鏽的銅製懷錶,一張裱了框的相片斜放在桌上。我將燈光聚焦在照片上,照片中的男子將穿著蕾絲邊洋裝的小女孩扛坐在肩上,身旁站了摟住男子腰際的年輕梅姨,照片中的全家福對著鏡頭,滿懷笑容燦爛如陽。猝然間張晨曦把我拿著手電筒的手給移走,表情落寞的對我搖搖頭。「我們不是來看這個的,辦正事要緊。」說完她指向三面牆壁上的木製書櫃,此刻我才赫然驚覺這間書房的藏書量居然如此驚人,以一個農家的藏書標準來說,這數目著實令我瞠目結舌。她走向東面的三層書櫃開始抽出書本,檢查書皮封面,不是她要的書便輕巧的放在地板上,並要我替她照明她要檢查的地方。

  書房內窗戶緊閉,悶不透風,我們兩個汗流浹背的找了大約二十分鐘,終於她的表情有所回應了,她手指點著手上的一本黃皮筆記本,上頭寫著「散記:材料資料和應用」。我們先將拿出來的書一一擺回原位(當然過程中沒有一絲聲響),回復現場完畢後,我和她站在書桌前,她快速翻著手上的筆記本,手指卻像圓渾的貓肉球,在紙上飛舞時沒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響。「找到了。」她把翻到的那一頁擺到我面前,上頭潦草的鉛筆字跡寫著一連串的化學反應式,或是代數算式之類的東西,字跡的下方畫了一張草圖,和我在雞舍所看到的血圖一模一樣。

  「就是這個!」我激動的想要大叫,還沒發出聲音之前,張晨曦就眼明手快的捂住我的嘴。「白癡!動點腦好不好?」她低聲罵我,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接著問:「這是什麼東西?」

  「明天再跟你仔仔細細,一點不漏的說明。我們先離開這裡,回去睡覺。這本筆記本先放在你的房間內,記得藏好!」我唯唯諾諾的點頭,和她一起離開書房。走到門前時,她回頭望了一下桌上的相片,輕聲的說:

  "Bonne nuit, père."(註六)





  一早醒來,麻雀啁啾在窗外慶賀旭日東升,我頂著剛走出虛幻夢境的模糊意識走向廚房,張晨曦正在烤麵包機前為即將步入胃袋的可悲吐司塗上厚實的柚子果醬。「唷,醒來了嗎?桌上有杯熱牛奶,先喝了它吧,我正在烤吐司呢。想吃玉米片的話,放在流理台下面的櫃子裡,自己拿吧。」她嗅了嗅塗滿果醬的吐司,心滿意足的拿起盤子端放在餐桌上。「梅姨開貨車下山去傾銷採收過剩的香蕉了,大概要明天才會回來,有什麼其它需要的話就直接跟我說吧。」

  「我今天不想去學校。」我揉揉這幾天來始終緊繃不已的太陽穴,拿了一片吐司咀嚼,配了一口熱牛奶,一股暖意從喉頭竄入胃裡,稍稍紓緩了緊張的神經。「妳說過要告訴我這一切的。」

  「一邊吃一邊講吧,正好我今天也有些事想下山去辦,順便帶你一起去。你還沒好好逛過這小鎮吧?」她拉起椅子一屁股的坐下,再嗅嗅那片透著澄黃光芒的吐司,張大嘴巴一口氣咬掉了一半。「真爽快!呼──壓力太大時這樣吃東西最好發洩了,你要不要試試看啊?」她把被咬掉一半的那面吐司指著我說道。

  「……吃妳的吐司吧。」我連正眼看她都懶,真是個粗魯又蠻橫的女生……

  我們面對面,沉默的吃著早餐,唯一有變化的就是盤子裡的吐司和杯子裡的牛奶隨著肌腸轆轆的狼吞虎嚥而快速的減少當中。「我吃飽了。」抽了張衛生紙擦擦嘴巴,我注視著還在對熱牛奶吹氣的張晨曦。「可以開始說了吧?」

  「嗯,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她的表情倏地嚴肅起來,放下雙手捧握著的杯子,眼神混濁的望向我的臉龐,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她的思緒已然飄向了陣陣回憶的迷霧之中。「給你自由發問好了,這樣比較簡單,不然還要將事情的本末一五一十娓娓道盡,實在是太麻煩了啊。」

  我倒吸了一口氣,開始連珠炮般的猛烈發問:「昨天那個圖案代表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妳父親為何知道那圖案?妳家的藏書量……」  

  「停!停!停!」她雙手亂揮阻止我毫無保留的宣洩。「讓你一口氣問完的話不就等於我要全部交代嗎!三個問題已經夠多了噢,神燈精靈給人的願望也只有三個啊,不要太貪心!」

  「先談那個圖案的由來好了。」她拿出昨天從書房內取出的黃色筆記本,翻到了有那個圖案的那一頁。「這是LSD的化學式,看看圖案底下的附記。」我瞧了一眼,的確是化學式不錯。「棒球社的人為什麼要畫它的化學式給我看?」

  「我之前就說過啦,他們拿來控制人的Espresso,裡頭的成分跟LSD有一些關聯性,不過可能效力更強,那東西也許是改良過後的LSD也說不定。至於為什麼要畫給你看……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全能全知的上帝,或是精神科的臨床分析師,哪會懂得棒球社的那些神經病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張晨曦飲了一口牛奶,伸出舌頭「哈──」了一下,彷彿牛奶還很燙似的左右甩動舌頭。

  「下一個問題,我也說過了吧。因為你的不服從舉動,讓棒球社的那些人警覺到他們在校園內的控制力在逐漸轉弱,他們不會允許那這種事情擱置在一旁裝作若無其事一般而不去理會的,因為你的反叛念頭會像病變的惡癌細胞一樣,逐漸在其他人的心中滋生並擴散開來,不迅速處理掉的話,到最後棒球社花了許多精力所建立起來的體系就會像無藥可救的癌末病人般步入死亡與毀滅……對害怕失去無上權力的他們而言,這些舉動就像內科醫生在進行技巧複雜的精確手術,容不得一絲閃神和遲鈍的,不僅是要抹去你這個人的存在,更要徹底消滅掉這股令他們畏懼至深的反動能量。所以說──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你的愚蠢啦,居然連在權力怪獸面前演場笨拙的假戲都不會,還把自己逼到接近與全世界為敵的地步,我可真是服了你呦。」我無力的回瞪她一眼,雙手癱軟的垂吊著。

  「為什麼妳爸和妳會知道這麼多……」

  張晨曦畏縮了一下,頓了幾秒,生硬的擠出話語:「現在我要說的話,是攸關我和我媽生命安全的內容……你必須發誓,在聽完後絕──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連你最親的父母都不能對他們說,哪怕連想都不行!」

  「妳放心啦,要說到最親的人,我爸絕對榜上無名……」我聳聳肩無奈的說著。

  「發誓!」她很罕見的不理會我的玩笑話,表情堅決的凝視著我。我收起輕浮的笑容,右手舉起:「我發誓今天所聽到關於張晨曦一家人的內容,絕──對──不向任何人提起,連想都不會去想。如違誓言,願……呃……嗯……」我苦惱的想著違背誓言後的處罰,這對於一名無神論者而言是個非常艱難的課題。

  「硬吞香蕉直到撐死!」我大聲的喊著。她緊皺的眉心終於鬆開,放聲大笑。「你是白癡哦!這是我聽過最無厘頭的誓言了啦!哈哈哈哈!」她笑到岔氣,捧著不舒服的肚子站起身來,轉頭面向窗外那陽光浸沐的世界。「你……知道十年前在你們家附近沒多遠的地方,有件化學工廠爆炸,總共燒死了五十八個人的慘劇嗎?」

  「有聽我爸大略提過這件事,因為鬧得太大了啊。這跟妳爸有什麼關係嗎?」

  「我爸就是十年前專門負責跑那件新聞的記者──在還沒轉行當蕉農之前。」她說完這句話時,渾身顫抖了一下。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只差口中最後一點牛奶沒有從嘴裡噴出來。「妳說什麼?」

  張晨曦轉過身來回瞪我一眼。「是怎樣?難不成你以為我爸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稱職的蕉農嗎?」「不不不,只是反差好像有點太大了,讓我嚇到了……」我連忙搖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爸以前是某大報的社會版新聞記者,他有很敏銳的新聞發掘能力和花了許多時間建立的人脈和資料庫,所以當記者的時候他可是該報社的王牌寫手呢。他那時為了跑新聞,三天兩頭都在外地過夜,我們母女倆一個月裡大概有半個月以上的時間會瞧不見他的身影;但我依稀記得每當他回到家時,總是提著大包小袋的新衣服和玩具來補償我們母女,或是假日背著還小的我奔跑著直攻遊樂園,讓我媽笑著在後面邊拭汗邊追……很多很多回憶啊,說也說不完的。」

  「然而,因為挖了太多這社會的齷齪膿瘡,拼上老命的挖呀挖的,得罪了許多各個階層的人不說,更恐怖的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可以說是這個社會所有陰暗面的縮影……。」

  「這件事要從我爸在跑化學工廠爆炸案的前一件新聞開始說起。那是一間證券公司資產被經營者惡意掏空而無預警倒閉的案件,當初我爸在跑這件新聞時也只是單純的認為『就是很一般的掏空案嘛』,直到他看了先前幾位前輩對這間公司的剪報,發覺好像有哪個地方不對勁,向警方申請調閱該公司的財務報表,經過萬般哀求後才讓調查組的老朋友私底下複製了一件副本給他。他在看過報表後察覺到,這間公司每一季的季報表,都會有一部分的資金在財務轉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消失蒸發了,完全的不著痕跡。他以為這資金的流向跟掏空案或多或少有些許的關聯,就把這件事擱在他的資料庫一旁沒有特別去理會。」

  「過沒幾天,就發生了那件爆炸案。報社高層立刻指示我父親先將其他新聞的作業停下,專心負責處理該案件並整理成最迅速的第一手報導。我父親隨即一頭栽進了這則案件之中,沒日沒夜的拼命訪問洽談,立刻為這間工廠的任何人事物建立了一套資料庫和聯絡清單,把這間化學工廠從原料進口、運輸網絡、製造過程,到產品銷路,還有生產與消防設備的清單,一項不漏的通通羅列起來。我爸的目的是想要釐清這件爆炸案的真相和責任歸屬,與協助相關被害家屬的賠償事宜,因為這件事在當時太令社會大眾震驚了,死亡人數我記得是歷年來前三高的,當時政府還特別設立專案處理,要大規模檢討各工廠消防安全環境呢,儘管我是不太瞭解日後其它工廠的發展就是了。」

  「離題了,後來我爸在追這件案子時,發現了兩件很弔詭的端倪。第一個是來自火調人員的內幕消息,他們說火場的起火點有好幾個,分佈於工廠內的生產設備旁,而且都是自動灑水設備噴不太到水的死角,火點處還發現了幾個燒熔的塑膠盒子,看起來極有可能是人為縱火,而且是使用工廠內部就有的磷及氯酸鉀原料;奇怪的是,這間化學工廠並沒有生產火藥,為什麼要進氯酸鉀?第二──」

  到此為止我已經聽的一頭霧水,只好硬著頭皮舉手發問:「抱歉打個岔,可以問個問題嗎?氯酸鉀是幹什麼用的?」

  「啊,抱歉,一口氣就講的太忘我了。氯酸鉀是製造炸藥的原料,本身也有劇毒。」

  我靜靜的將剛才聽到的內容逐一在腦中消化一番,才點頭道:「好了,我有個頭緒啦,繼續說下去吧。」

  「第二點是,該工廠的負責人在爆炸案發生後第二天就在住家被發現上吊身亡,遺書是用靛藍色的鋼珠筆寫上的,但在墨水字跡的下方隱約有原先用鉛筆用力寫下的痕跡,遺書的內容是被擦掉後才重新寫上的。其中文字的部分被墨水覆蓋住而模糊難以辨識,不過在署名的右下方空白處仍留有幾組數字的痕跡。鑑識小組把數字還原出來,卻毫無頭緒,那看起來像是隨機性的亂碼,他們花了許多時間尋找解碼用的規則,只要是跟化學工廠和負責人有相關的所有數字全部都不放過,但仍然無功而返,因為少了解碼時最重要的那把關鍵鑰匙。」

  「調查小組不得已,只好將那組數字偷偷透露給幾個聲名顯赫的新聞工作者、通訊工程教授、軍事研究專家、計算機工程師等可能有辦法破解密碼的相關人士,名單其中也包括我爸。我爸在看到數字時,有種彷彿曾經不久前才在哪處瞥見過的即視感(déjà vu),他馬上回頭去翻閱他的資料庫,果然就在前一個掏空案中找到了答案。」

  「超酷的,好像在聽妳說陳查禮(註七)的故事!結果呢?」我一掃前幾天的陰霾和打擊,興奮的像追逐著自己尾巴的小狗。她苦笑了一下,說:「這種事情不也已經發生在你身上了嗎?」

  「那些數字就是那間證劵公司每一季都會平白無故消失的隱性資金,依照每年的第一季、第二季……依序排列,其中每年的第四季被隨機插在各列中,所以看起來才會像亂碼,但前三季的順序基本上是一樣的,除了最後一年的四季金額全部被打亂以外。」

  「一發現這個關鍵,我爸馬上就將資料呈報給調查小組知悉。然而過沒多久,他就被當時的警政署長請去署長室喝咖啡了。『阿健,我很感謝你提供的資料,但請你心平氣和的聽我說,這件案子已經追不下去,進了死胡同內了。請別問我為什麼,拜託你,這是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著想,尤其是你。』依照我爸的個性,他不可能被單方面執意的下達禁令後不去明白箇中緣由,但既然署長都已經親自垂頭喪氣的向我爸表明立場,他也不好意思再去追問。只是他此刻了然於懷,這兩件案件的背後有一樁可能牽涉重大的陰謀正在默默運作著。」

  「那件爆炸案最後也僅以『電線走火導致該工廠內化學原料發生劇烈爆炸』的搪塞理由草草結案。我爸表面上只對後續的救災事蹟表揚,和對受害者家屬的賠償官司進行報導上的追蹤,私下卻開始積極的調查證劵公司和化學工廠之間的關聯,以及化學工廠隱藏在漆黑帷幕之下的任何蛛絲馬跡。果不其然我爸先是在拜訪工廠負責人遺孀的行程中,在他家看見了幾張不具名的支票,每一張的金額都和證卷公司短少的資金相差無幾──當然有經過負責人遺孀的同意後再進行備份的動作啦;接著是在工廠管理人辦理後事的法會前,準備和金紙一同丟進大火爐焚燒的一箱資料中,救出這本黃皮筆記本。」張晨曦拿起放在桌上的黃皮筆記本翻了翻:「為了這本筆記簿,他險些被氣急敗壞的家屬窮追猛打呢。不過這樣拼命是有價值的,他在蒐集證據的過程中,逐漸間接推論出那間化學工廠『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立刻被處理掉』的原因。事後想想那些家屬會如此緊張也就不足為奇了,那是一旦開啟就無法再回頭後悔的潘朵拉之盒啊。」

  「那是……?」即使蠢笨如我,聽到這裡也大概猜想的到,那間化學工廠將要被揭曉的,那曾經不為人知的祕密。

  她花了一點時間整理情緒,好不容易才說出下面的話:「那間化學工廠暗地裡透過見不得光的資金供輸,在生產著大量的LSD。」





  「……怎麼可能……」我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不敢置信棒球社的勢力居然龐大到令人無法想樣的地步。「那不就表示……難不成這件事也是棒球社的人幹的嗎?」

  她驚訝的看著我的反應。「怎麼可能!棒球社的影響力沒有這麼誇張啦,他們目前還只能在這間學校內興風作浪罷了。不過要說是棒球社幹的也未嘗不可……更精確的說法,是整個社會中類似『棒球社』的象徵,在地表之下眾人察覺不到的地方,充斥著暴力、血腥、不擇手段的權力機器始終在默默的運作著。棒球社充其量不過就是那頭『真正的怪物』在某個實驗環境之下的縮影或複製品而已。而且,權力這種東西是有辦法承襲和交接的,尤其是那些在社會上握有絕對優勢資源和情報數量的菁英份子,只要他們願意將一部分的資源抽出,分配給他們認為有其資格能夠和他們一齊分享權力的新成員們,就能夠持續不絕地繁衍出新的怪物們啊。說起來棒球社的那些人就是透過這樣的流程而產生的。」

  我一語不發的望著張晨曦,期盼著她能給我一絲打氣或安慰的話語,讓我有勇氣催生出「其實得罪了棒球社也不是什麼需要恐慌的大事啦」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沒有理會我,因為她知道那念頭遠比愛麗絲的夢遊仙境還要虛幻不真實。「我爸在私下調查的同時,他開始注意到危險正在悄悄的靠近他。家裡電話時常出現干擾訊號的雜音,住家附近開始出現奇怪的人的身影,諸如此類異常的活動蔓延在我們全家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一次訪問某藥廠藥品實驗室的行程,他接到了一通未顯示號碼的電話:『如果你還想要平安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最好就此收手,再逕自調查下去的話,沒有人能夠保證你,或是你的家人任何的人身安全。最好也別通知警方,除非你想要立刻親身驗證我剛才善意提醒的話語。』」張晨曦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突然噗了一聲笑了。「我爸這個人什麼優點沒有,就是骨頭特別硬朗,人家若要他往東走,他一定會馬上向西邊拔腿狂奔。簡直是完美詮釋何謂十足的反骨噢。他只對電話那頭的人吼了句:『滾你他媽的吃屎去吧!』接著把電話用力掛上,在場的員工全部都傻眼地注視著我爸噢。」

  「隔天,我爸就被叫到報社的社長室內,社長面有難色的請他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請秘書端了杯咖啡給他。『健兄,我知道你對我們報社長久以來貢獻良多,總是替我們提供了完整且迅速的獨家報導,實在是這業界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唉。』『社長,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了吧。』『秘書!』秘書進來,懷中捧了一包牛皮紙袋,端放在我爸的面前。『這是感謝你這幾年來的貢獻,你就做到今天為止,我會請編輯派人協助你將辦公室內的個人物品打包搬走。』『這算是資遣費嗎?無來由的,是受了誰的指使或壓力?』『別再問了,求求你……我也不希望失去你啊,但是……』我爸就這樣被毫無理由的資遣了,那牛皮紙袋裝的,既非鈔票也非支票,而是一大疊全聯社(註八)的米糧票券,有些票券上頭的年份還是十幾、二十年前,壓根就瞧不起人!」說到這裡,張晨曦的氣憤就像經歷昨天才剛發生的事,全部展現在臉上。她灌了最後一口已經涼掉的牛奶,繼續說著:

  「我爸就這樣丟掉投注了十幾年心血精力的飯碗,接連找了幾件同性質的工作,那些報社彷彿一起被制約或是約定好似的,在履歷表上一瞥到我爸的名字,就馬上請他離開面試會場。他被迫放棄了他一生最熱愛的筆桿事業,被迫逃離城市內看不見的高壓,回到老家──也就是現在這裡,拿起鋤頭、手套和鐮刀,重新整地、挖渠,重頭學習當個農地新鮮人。他和以前接受過香蕉黃葉病(註九)專題報導追蹤的蕉農合作,在山下合資擴大了蕉株農地的規模,並引進了台蕉一號,改良農地內的排水工程,讓這裡的香蕉逐漸在農產品圈內打出響亮名號,我爸並透過他建立資料庫的那一套模組,重新規劃了銷售路線和據點,以及合作店家的相關配套和廣告促銷方案,變成自種自銷的農夫,這可以算是一個創舉喔,畢竟在當時,農產品銷售的權力和價格高低是掌握在大、中盤商手中的,農民只能祈禱風調雨順,以及那些中盤商是否願意多施捨給他們一些良心。說起來我爸真的是天生叛逆噢,不管在哪個領域都會產生波濤洶湧的反動呢。」

  「新的生活重新啟動了,雖然跟大報社的大腕記者相比,蕉農的薪水少了不少,勞動量又多了不少,至少我爸又從這裡找回了生活的重心,我和我媽自然全力支持他的新事業,也跟著我爸一起搬回來生活,順便幫忙分擔農地的一些工作。乍看一切又重新上軌道了,也不再有什麼奇怪的人事物闖進我們的生活之中;但兩年後……我有跟你說過吧?我爸在一次凌晨運貨時毫無預警的離開了人世。」

  「嗯,我還記得,妳說妳爸是因為疲勞駕駛吧?」

  「那是警方給我們的說法,但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麼呢?因為有被恐嚇與暗地裡壓迫的前例,我媽千辛萬苦的拜託幾位我爸在報社時非常要好的同事,請他們幫忙調查我爸的死因,結果透過調查人員的爆料,在駕駛座旁的礦泉水瓶,裡頭殘留的水被鑑識人員驗出濃度相當高的氟地西泮(註十);然而這則消息卻被警察單位給壓下來,刻意隱瞞,然後將死因竄改,定調為意外事故。那隻看不見的黑手終於出手了,將我們家庭原先美滿的生活摧殘殆盡,成功奪去了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我爸性命……這就是真相,令活著的人感到萬般痛苦,卻又對消逝的生命與被控制的現狀無能為力。」

  受禁錮的靈魂被語言的力量給盡數解放般的,張晨曦虛弱的坐倒在椅子上,望向杯盤狼藉的餐桌,不再言語。「妳和梅姨……沒有想過要揪出兇手,或是幕後的指使者,讓那些作惡多端的惡人繩之以法嗎?」我小心翼翼的問著。

  她像是看到恐怖的外星生物,滿臉詫異的凝視著我。「沒有想過嗎?沒想過嗎……我已經重複模擬著幾千次、幾萬次了,多少次他們頂著手銬腳鐐搖搖晃晃的走出法院前,我拿著十字鎬發狂似的搗破他們的頭顱,雙手沾滿了透明的腦漿糊和著鮮血……但幻想歸幻想,現實之中又能怎麼樣?車上完全找不到一絲陌生人的指紋,連毛髮都沒掉落一根,他們對此的專業程度超乎一般人想像,壓根就不可能留下任何一點能夠證明犯罪事實的蛛絲馬跡。就算瓶裝水內驗出了藥物反應,又能如何呢?連要找來拷問『我知道兇手就是你噢,就老老實實的招了吧』的對象在哪裡都不得而知!你說能找誰償命呢……」

  我沉默不語的看著她晶淚欲落的雙眼,到此刻才真正瞭解,一個人要背負著可能到進入棺材前才能說出口的秘密,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抗壓性。我倆相視不語好一陣子,直到麻雀的嬉鬧聲逐漸遠離這四維空間,張晨曦才又再開口:「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嗎?破例允許你再提問一個問題噢。」

  「不。在經過真相殘酷的洗禮之後,我已經不具勇氣能夠再承擔任何事實了……倒是妳,為什麼願意跟我說這麼多呢?明明是說出口就會攸關自家生命的事,為什麼要向我坦白?」

  「因為……為什麼呢?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似曾相似的身影吧,那個曾經背著我環繞世界的厚實身影。我希望那股燃燒著真實勇氣的火炬能夠從我爸已然垂下的手中,一個接著一個的傳遞下去,直到這個世界已被黑夜完全籠罩住,再也透不進任何光亮為止。」她轉頭目視那片尚未黯淡的陽光,滿懷希望的說著。





  三月春霏悄然的隱入了周圍景色之中,露水未褪的葉脈被塗抹上一層新綠。輾轉進入到這座學校已經過了半年的時間,在化學教室事件之後,棒球社這個團體彷彿從我的生命中完全蒸散一般,完全沒有留下再活動的蛛絲馬跡。隨著時間推逝,我也逐漸忘卻了當初棒球社帶給我的心靈震撼。儘管我在學校同儕之間的地位並未隨著時間而逐步上升(那是象徵不可動搖的階級地位,如同印度的種姓制度一樣是亙古不變的真實),但至少還是有相處久了就能夠搭上話的普通人,雖然能進一步推心置腹的人仍是極少數,不過我的精神不再感受到孤獨。有時我甚至忘記了我的弱者身分,在班上活動之中大放異彩──像是先前的科博展統籌,我就在班上的菁英群中脫穎而出,並成功策畫了一次極為生活化的展覽。當然這創校以來第一次的大膽嘗試招致了不少批評,不過毫無身分包袱的我壓根就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反正一無所有的人,做起大事來總是特別輕鬆啊。」

  張晨曦也開始忙碌而無暇關照我的生活起居,她參加了一個由不同階層所組成的讀書會,從政府制度一路探討到自由意志(註十一),她擔任其中一個領域的專業導讀,平常在家她就窩在房間內埋頭苦讀,偶爾梅姨需要她協助農忙時她才會露面。總是穿著邋遢的寬鬆灰色睡衣,綁著大馬尾,眼鏡歪斜的掛在素顏臉上,毫無形象可言的在家中走來晃去。「我才沒有多餘的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面呢。」她總是邊打哈欠邊對我說這句話。我不清楚她是為了什麼而去參加那個讀書會,可能在她向我訴說她父親的事蹟時,有某種東西強硬的打開腦中的控制閥而讓她找到了思緒的宣洩出口。想替已逝的父親再做些什麼的意志不斷擴大,讓她不再被動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只是為了生活而生活著──我是如此猜測的,當然說不得準。

  馬上就要進入四月了,各種檢定考試接踵而來,我和張晨曦的生活因為各有所忙而漸漸產生了分歧。我知道這是人生的必要之路,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時感覺到內心被冰淇淋匙掏空的失落感。

  這天下午,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學校漫步返家,經過一天的考試轟炸洗禮,腦袋早已無法跟上身體的運作而一片空白。走在雜草滿佈的路肩上,突然有個人的身影衝擊了我全身每一寸神經。「那不是……棒球社的?」是他,我在入社說明會時見過的那個眼鏡男,他從張晨曦家的方向踩著穩定的步伐向我走來,臉上依然掛著那副完美無瑕的笑容。「噢……」他看到了我,約略向我點頭示意,嘴角詭異的藏了一份淺笑。「不守他的誡命、典章、律例,就是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註十二)

  「你說什麼?」我詫異的望著他詭譎的笑容,心中的不安感急速增加。

  「沒什麼,今天天氣真好呢,謹祝福你的心情也能夠和這天氣一樣美好。」他伸出插在口袋中的右手,輕輕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斜眼瞄視,赫然驚覺他的右手上戴有潔白的絲質手套。

  「出事了!」我顧不得立刻拋下沉重的書包,拔腿急奔,平常不相信神的我此時竟然在心中瘋狂念著各種宗教的禱詞,後頭響起一陣尖銳刺耳的笑聲,簡直就是披著加百列(註十三)外皮的撒旦,正玩弄著不知天高地厚與他對抗的微渺人類。「拜託不要……這是我最後的地方了……別連我僅存的棲身之地都奪去……」汗水和淚珠混雜著刺痛臉上的每寸肌膚,我彷彿此刻正被地獄的業火懲罰焚燒全身,我不禁哀號著、慘叫著,人生再也沒有像此刻一般徬徨無助過。

  肋骨將肺部壓縮到不能再小的極致,我忍受各種思考端的混亂,雙手不停顫抖的掏出鑰匙,卻怎麼樣都對不準半徑如奈米般的鑰匙孔。「媽的該死!」重複掉落地上兩三次後,總算是將家門打開了,我連滾帶爬的衝進客廳,沒有打鬥或是爭執的端倪,我接連打開了梅姨的房門、廚房、浴室、我的房間、張晨曦的房間,皆找不到人影。我臉孔扭曲的瞧向書房的方向,陣陣陰風從約略打開的門間縫隙吹出,我知道那代表著什麼,如果說我的人生在雞舍內已經死過一次,那這次肯定是粉身碎骨般的消逝滅淨,連一絲復活的機會都不會再留給我。

  但這禍端是我引起的,我有責任和義務親眼目睹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拖著癱軟無力的雙腳爬到書房門前,吱啞一聲緩緩將門推開……

  黃色筆記本被撕成雪花般破碎,散落一地,張晨曦倒臥在碎紙堆之中,全身不斷的抽搐,我瞥見她的嘴角流著唾液和咖啡色液體混合的痕跡,她的眼神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朝氣,什麼也不剩的徒留一片全白的空洞,她的精神被整間房內看不見的惡意所強暴了、玷汙了……從那股邪念強行進入她的身體時,我所認識的張晨曦就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現在的她只剩下空皮囊,是個沒有絲毫自主意志的惡念導體,和我毫無靈魂接觸的四目相交。和雞舍時的記憶完美結合著,我體內的正常理智在最後一刻終於也「啪嚓」應聲斷裂了。兩個骯髒的世界在我的身邊交合,我所有美好的一切在我面前迅速坍塌毀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逃離了這個地獄,瘋狂的慘叫著,我持續跑著,跑著,跑;直到毀滅後的剩餘灰燼吹得我滿鼻子無法呼吸為止。我恢復理智時,雙腳染滿了被石子擦破皮的鮮血和泥巴,正站在當初上山休息的那片柏油空地上,身體因為用盡了全身力氣而不停顫抖。我不知道該不該流淚,亦或是還能否流出淚來。當那副畫面的即視感又湧入眼簾時,我立刻就吐了,直到連胃液都傾倒乾淨為止的嘔吐。我倒在草皮上,虛弱的喘氣著,天上繁星點點,她的耳語又輕柔的在我身邊迴響起:「從這裡向下眺望很漂亮喔,尤其是夜晚有星空照耀著大地的時候。」但我再也看不見那片風景了,儘管它就出現在我眼前。我所認知的世界已經被棒球社的人給摧殘得一乾二淨,不僅只是扭曲,而是完美的毀滅殆盡。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辦不到,什麼……

  永夜,已然降臨。  





  我拖著被精神麻痺的殘痛雙腳,一拐一拐的走進山下的警察局。我向警察報了案(但我想這沒有什麼用,事實上也真的被吃案了),借了盥洗室,消毒包紮血跡斑斑的雙腳,直到此刻才感覺到痛苦,但已經無濟於事了。警察先生好心的讓我使用值班用的浴室,我沖了澡,把身上的骯髒衣服脫下扔掉,警察先生拿了套白色運動衫和黑色運動褲讓我換上。我打了通電話給父親,淡淡的說學校出事了,請他明天過來幫我辦理轉學,並接我回家。我借了一件警用薄外套躺在會客室內,精神疲累不堪卻絲毫沒有睡意,親手把一個完人給毀掉的我有什麼資格能夠入睡呢?我只能打開黑白電視,此時已經沒有電視節目了,黑白扭曲的畫面沙沙的在瞳孔內翻轉滾動,我失去思考能力的緊盯著那訴說著我此刻內心的複雜畫面,直至天亮方休。

  第二天父親來接我時,看見我因疲憊而浮出的黑眼圈和削瘦顴骨,他一句話也沒說,只遞給我一張車票,指了指警察局外頭的包租車,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我想充滿怨恨的瞪著他,是他做的這個決定讓我的人生走向荒境,但我做不到,因為他是我父親,我已經沒有勇氣再一次背離他的意念,那份勇氣早被剝奪不剩。他搭著計程車往山上的方向駛去,而我重新返去那個完全變調的人生起始點。自此以後,我再也沒見聞過梅姨和張晨曦的下落,彷彿就從我人生的路途之中蒸發了,連曾經應該留下的痕跡都被抹滅乾淨。我的人生貌似又重新走回正途,但我心底十分清楚明白,原來的我早已經伴隨著張晨曦的靈魂一同死淨了,之後的我不過就是披著羅得(註十四)之皮的所多瑪之人,心中懷著一份缺陷的、病態的惡,渾渾噩噩的活著而已。」

  父親的話戛然而止,我從故事的幻境中被帶回現實生活中,滿臉的淚珠在臉頰上留下乾硬的鑿痕。窗外的雨勢已經停止,只剩下些許雨點滑落地面的滴答聲響。「爸,難不成剛剛我們看見的那位婦人便是……」

  父親的臉色變得更加慘澹,如鯁在喉般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發抖的握住水杯一口氣喝光水,才斷斷續續的說著:「不錯,她就是,就是……張晨曦。」

  我聽見了最不想聽見的答案,默默的盯著父親盜汗慘白的臉色,父女倆相視無言。這段故事如同新鍛造好的緊箍枷鎖,負擔沉重的同時狠狠鎖住我和齊的心,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脫離。




註一: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為馬克思主義中的一個觀點,意指當社會中的被剝削者被一些與他們真實生存狀況不相符合的想法或觀念所蒙蔽,而對他們自己生活中被剝削的事實懵然不知,甚至視之為合情合理,這些想法及意識就是虛假意識。虛假意識一般都由持權階級(既得利益者)所創造,能令從屬階級(無權勢及被剝削者)無法意識到自我價值,反而正當化既有處境,甚至替剝削者或剝削現象尋找藉口。原觀點出自馬克思與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合著《德意志意識形態》(The German Ideology)一書中。

註二:義式濃縮咖啡。以高壓未沸騰熱水沖泡磨得極細緻的咖啡豆,濃縮成一份約15到50毫升不等的咖啡,其表面會浮現一層略帶膠狀濃稠感的泡沫性油脂(crema)。

註三:全名為德文(Lysergsäure-diäthylamid),LSD為其縮寫。是一種會產生精神迷幻作用的強烈致幻劑。需附著於其他食物(如方糖、明膠等)上混合服用。

註四:原句為 "God will punish those who hurt others."(神會懲罰那些傷害他人之徒。)該句原由來自聖經當中,該隱殺害亞伯之故事,詳見《聖經》<創世紀>(Genesis)4:1至4:12段落。

註五:彌賽亞(Messiah),基督教用詞,意指受上帝指派,來拯救受罪世人的救世主。

註六:法文,意為「父親晚安。」

註七:陳查禮(Charlie Chan)為美國作家厄爾‧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偵探系列作品之中的主角,為華裔的檀香山警察局警長。

註八:全名為「中華民國消費合作社全國聯合社」,為全聯福利中心的前身,以供銷台灣公務員實物配給之日常生活必需用品。

註九:香蕉黃葉病(Banana panama disease),又名香蕉巴拿馬病(Panama disease),發病的香蕉株會有黃化、葉柄軟化等現象,最後導致蕉株枯萎死亡。

註十:氟地西泮(Flunitrazepam),即俗稱的FM2,為一種強效安眠藥,藥效為普通安眠藥的十倍,副作用有低血壓、宿醉、嗜睡、短期記憶喪失、肌肉無力等。

註十一:這裡指的是「形而上的自由」,又稱唯意志論(非決定論)。認為人類皆具備自由意志,且由自由意志控制的行動不是某個因素的必然結果。

註十二:出自《聖經》<申命記>(Deuteronomy)8:11

註十三:加百列(Gabriel),在亞伯拉罕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中,負責為神傳遞訊息的大天使長。

註十四:出自《聖經》<創世紀>(Genesis)19:1至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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