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秀雅
"Agitato!(註一)"老師擊掌的拍子陡然加快,情緒也跟著這個字眼一齊激動了起來。
十指在琴鍵之間如絲絹觸身般柔順,有時又如兩軍交戰般鏗鏘有力,在樂符激昂之處,我不自覺的閉上了雙眼,全神陶醉在音樂的沉浸之中。
「好、好!」她笑著用力鼓掌,走近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說:「今天就練到這裡,辛苦妳了!」
我露出了近日以來不曾有過的笑容,站起身來緊緊擁抱著老師,聲音有些顫抖的說:「謝謝,謝謝老師您!」
「進度終於趕上了呢,」老師繼續拍拍我的背說著:「雖然中間一度發生了許多事,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的;不過,還是咬緊牙根走到了終點前面了呢,妳真的是堅強到超乎了我的想像以外噢。」
「嗯嗯,那都是多虧了老師您耐心的教導……」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禁笑出聲來。
「別虧我了!」老師輕描淡寫地鬆開了代表著感謝的擁抱,從胸前口袋掏出了一包水藍色薄荷淡菸,左手指指門外,我點點頭,她就走了出去。
那個從胸前口袋取出東西的象徵性動作,讓我的腦海突然浮現了幾天以前──也許已經過了幾十天那麼長,時間在記憶中是不可靠的記事本樞軸,在咖啡廳門外,女服務生對他所做的動作……
門扉嘎然作響,父親探頭探腦的往鋼琴室內尋覓著誰,看到我坐在椅子上發愣,才打開門緩緩走進來。
「練完琴了嗎?」父親摸摸我的頭,在他身上又很明顯的可以聞到淡淡酒精的氣味。
「嗯。」我只是輕輕的點點頭。
父親不再言語,我也不再言語,他抱著我的頭依偎在他酒氣薰天的肚腩上,良久沒有言語。
他的手慢慢從我的髮隙上移開,那一瞬間我和他的眼神四目相接,空洞的眼神彷彿要將我剛練完進度的喜悅一股腦地通通吸進去。
「老師人呢?」他無意識的舔舔稍微龜裂的嘴唇。
「噢,她剛出去了。」
「嗯。」就像機器人被下了指令,父親僵硬且生疏的往後退了幾步,然後,他兩頰因為難得的笑容而顯得扭曲的對我說:「比賽要加油喔。」就轉了身,出了門口。
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口。
安靜到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而已。
我坐在鋼琴前,指尖放在黑白琴鍵上,思索著母親的一席話,她和父親模糊的互動身影,她在父親和我之間扮演了什麼樣的意義。
父親在當我們還住在小公寓的時候,晚上獨自一人盤坐在陽台,把握著酒瓶和月光為伴,一口一口的黃湯下肚,在酒酣耳熱之際,他總是會抬頭望向月色皎潔的暗夜,對天空發出嘶吼的怒怨:「為什麼妳就這樣走了呀!為什麼就這樣拋棄了我就走了啊!」說著說著不禁彎下腰來抱頭痛哭,年紀還小的我總是躲在窗簾後面一起偷偷啜泣,我以為只要和他一起流淚,就算是分擔了他的痛苦,因為我天真的認為我們失去的是同一個人。
長大後才發現原來不然。我們所投注的,和被授與的愛的等級,相差了太多太多。
母親在加護病房要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瘦弱的手摸著我小小的臉頰,一字一句吃力的說著:
「絕對不要……盲目的看到漂流在生命河流中的浮木,就無意識地牢牢的抓緊喔!就算在之後獲得了滿滿的幸福,也是如此……。」
當然,那時年紀還小,才剛脫離嗷嗷待哺的我,不可能體會到這句話所附帶的內層意義。那太難懂;不過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
至少,抱著我的父親,就聽出了那絃外之音。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不知道現在的他在做些什麼呢?在練棒球嗎?
怎麼會好端端無緣無故的想到他呢?
五根手指頭不自覺的彈出了舒伯特(Franz Peter Schubert)的《妳是我的安慰》(Du bist die Ruh)(註二):
"Dies Augenzelt
(深藏著靈魂的肉眼,)
Von deinem Glanz
(被你的光芒所佔據。)
Allein erhellt,
(孤獨已被光芒驅離,)
O füll es ganz! "
(完全充滿我的肉體!)
彈完了這一小節,我閉上眼睛,想著在遇見他之後發生的許多插曲,想著想著……啊!那把在維也納買到的,上頭有一大堆黑色音符的雨傘還在他那裡呢。
他可能早就已經遺忘了吧……
我嘆了口氣,關上鋼琴蓋,拿著乾淨的布擦拭了一下琴蓋。
「醫生……醫生說些了什麼?」
正當我走至門旁,我偶然聽到了老師和父親間的對話,一陣薄荷香從門縫中飄散進來。
「情況還蠻糟糕的,」父親的聲音從耳際竄進,「糟糕」兩個字不斷在我心中無限迴盪。「肝的狀況好像已經到了末期了呢。」
「這麼糟?」老師的聲音從穩定轉為尖銳。
父親咳嗽了兩聲:「想試圖用酒精來麻痺自己,去遺忘一個早該遺忘的,連過去一起的溫存都早已消逝在風中的死人……結果就是自己也黯然的走上了這一條重蹈覆轍的道路呀。哈哈!」
「哈哈」兩聲,那附帶著空洞的情感,讓我不寒而慄。
「別這樣說,你女兒還在裡頭……」老師的聲音又轉為害怕的顫抖。
「她遲早也會知道的。」父親又咳了幾聲,才說話:「這些年來都不曾把更多情感寄託在她身上,真的是很對不起她……」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忘啊!沒有辦法……再把那份該給她的情感,像施捨般地分割給女兒。」
聲音停了,過了約略幾分鐘,才又響起了老師的聲音:「畢竟是你女兒啊。你就不能多愛她一些嗎,像對待你妻子那樣,全心全意付出的愛?」
「我不過是她的浮木啊!」父親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嘶吼聲是彷彿要把隱藏多年的憤慨一口氣給傾倒出來:「我辦不到,辦不到……」
門的另一頭,漸漸傳來了父親的哭泣聲;但,這次我沒有哭泣。
我沒有哭,因為那救贖的淚,早已流乾……
隔天早晨,我抵抗著睡意的侵襲意志,換上輕便的裝扮,戴頂用來遮陽的白色鴨舌帽就出了門,向河堤走去。
在經過Kevin的理髮店樓下時,我停了一下,朝二樓仰望,他養的黑色小八哥在籠子裡蹦蹦跳跳,二樓悄然無聲,看似沒有人在的樣子。正當我掉頭繼續向河堤邁進時,窗戶刷的一聲打開了,接著就聽到Kevin暴怒的吼叫聲響:
「吵死了,臭鳥!早上就不能安靜些嗎?」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他,他也看到了樓下張大嘴巴的我,笑得闔不攏嘴,指指身旁的鳥籠,作出一副莫可奈何的姿勢。
「早安!要一起吃早餐嗎?」他不怕丟臉的大聲喊說。
我點點頭。
「推薦這裡的蔬菜蛋餅喔!份量超大,保證吃到吐……」
我和他正站在早餐店門口,看著櫃檯上的菜單,苦苦思索著該吃什麼好。
「還有這裡的奶茶,老闆可是放了些獨門香料進去喔,非常好喝……」
我對他比出制止的手勢:「Kevin,可以請你安靜些嗎?和你一起吃早餐的興致都快沒了!」
他作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搖搖頭,用手捂住嘴巴。
我噗哧一笑,把他放在嘴巴上的手移開,笑著對他說:「哎喲,跟你開玩笑的啦!」接著把頭轉向老闆,告訴老闆說:「那就來一份蔬菜蛋餅跟一杯中冰奶茶囉。」說完我還不忘對著Kevin眨眨眼──
而他也同樣的對我眨眨眼。
我和Kevin說出父親和鋼琴老師的對話時,他拋開平日的開朗笑容,顯露出難得才出現的哀傷。但那哀傷究竟代表的是何種意思,我不敢確定。
「所以,妳父親的狀況……真的有這麼糟糕嗎?」
「聽起來像是呢。」我看著他那少曾在我面前露出的表情,顫抖的說:「怎麼……怎麼會這樣?」
「承擔了太多太多的情緒了吧。對妻子逝世的悲傷、對妻子那句話的憤怒、對女兒的愧疚、對自己生活的空虛,總結起來讓他的微小意志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精神轟炸,想企圖利用酒精來輔助自己走出這些情緒下的陰霾,可惜在還沒成功之前,先把自己的身體給賠掉了……」
「為什麼他都不和我說呢!」我在Kevin也透露出了壓抑許久的憤怒:「母親也好,我也好,他在想些什麼,從來都沒和我分享過,一次都沒有……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是他的女兒呀!」
「男人是一種不會也不去想如何表達出自我意志的動物,遇到痛苦的事、悲傷的事,總想要自己一個人像耶穌背負著十字架般,盡數承擔下來。但是有些人明明沒有辦法一個人承受,還要對其他人外表裝作堅強,實際上胸膛已經淌了許多血漬……」
他息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能夠明白噢,明白你父親的無力感。」
「那你覺得他的做法是對的嗎?」感覺我的神智要變得歇斯底里了。
Kevin似乎有點被我嚇到了,他趕緊搖搖手說:「當然不對啦,一個人做出超過他能力範圍的事情,本來就不應該去讚許……」他吞了一塊冰繼續說著:「我只是說,我很能夠理解你父親的做法而已,不代表我認為他做的是對的。」
我低頭不語,完全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對這個早已宣判死刑的議題插什麼話。
「如果妳想要一口氣解決這些年來妳和妳父親的糾纏的結,那麼就在成果發表會上證明給他看吧!讓他知道妳女兒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脆弱,一缺乏了父愛就什麼都做不成。」
Kevin丟給了我一個迷茫道路內的出口光芒,我倏地站起身,撲向Kevin,緊緊抱著他,眼淚不爭氣的撲簌簌流下。他什麼都不再說,只是靜靜的,帶有節奏的拍著我的背,做出一個安慰的象徵性動作。
但我感受到,那動作不只是象徵性的。
之後,我就裝做完全不曉悉父親的事一般,持續勤奮的練琴,照著進度補填上空缺在五線譜上的音符。在我心中響起一個答案:
「這是我僅能為父親所做的一件事。」
此時的我已經無法再容納更多的情感。
註一:音樂術語,意指激動的。
註二:文中所引用的詩,是德國詩人弗里德里希‧呂克特(Friedrich Rückert)所做,而舒伯特藉由此詩的靈感,寫出了妳是我的安慰(Du bist die Ruh)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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