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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30日 星期日

雨天(8)


第八章 



漢文


  「星期一、二:慢跑十公里、衝刺一百公尺六次、啞鈴訓練四組兩循環(十五、十八、二十、二十二下)、傳接球一百八十球、滾地球一百五十球、打擊練習三百下。

  星期三:休息

  星期四:慢跑六公里、衝刺一百公尺八次、啞鈴訓練四組(十二、十五、十八、二十下)、傳接球一百二十球、滾地球九十球、打擊練習兩百下。

  星期五:慢跑五公里、衝刺一百公尺四次、傳接球一百球、滾地球七十球、打擊練習兩百下。

  星期六:各隊友誼賽。如無友誼賽則同週一、二菜單。

  星期日:休息。」

  我們整隊站在休息室的門口前,每個人像是失智般張大了嘴巴,看到這張訓練菜單後都啞口無言。在隊員面面相覷之時,隊長和教練走了過來,教練不耐煩的揮揮右手,意示著先叫我們進去休息室內。我們像是被牧羊人趕往下一塊肥美草地的呆頭羊群般乖乖的遵照指示。

  隊長在看到我們紛紛就座,悄然無聲等待著下一個指示之後,他清清喉嚨,趾高氣昂的說著:「這一季我們終於如願以償的打入了前四強,是平了我們這社區創隊史以來的名次最高紀錄;但我在和教練討論了許久之後,認為我們如果依照著以前輕鬆毫無負擔的練球方式的話,那麼我們的驚奇之旅大概就會在此告一個段落了吧,就這樣裹足不前。如果各位就這樣因此滿足的話,我和教練可是會十分傷心的。對我們來說,都已經攜手走到這一步了,只差解決掉兩隊就可以觸摸到那如夢似幻的獎盃,想要獲勝的人,想要爭取榮譽的人應該都會有那種積極向前的渴望吧!因此……」隊長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教練咳咳嗽,繼續接下去:

  「因此,我打算加重訓練的份量,如同這份菜單上面所寫的,我希望在兩個禮拜後的準決賽前,我們能夠依照這份訓練菜單來做訓練。當然,我很清楚大部分的人都加入這個社區棒球隊,在心態上多半都是玩票性質,也有只是單純想運動、想瘦身才來加入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在加入的同時,各位也該體認到,我們這支棒球隊,這個隊伍是要贏球的,在沒有勝敗分野的大前提之下,任何的放鬆都是無稽之談,只有在球場上我們才能夠證明這個隊伍的真正價值。該說的、我想說的都已經毫無保留的向各位訴說完畢了,現在該是輪到你們來告訴我……你們想贏嗎?」

  休息室安靜無聲,沒有一個人回答。

  「你們想贏嗎!」教練竭聲嘶吼的提問灌滿了整間休息室。

  過了三秒鐘,懶散的應答聲才此起彼落的冒出頭:「想……」

  「很好!」教練激動的口沫橫飛:「那菜單就這樣敲定了,我希望不要再有人有任何疑問!」

  大家一聲不響的走出休息室,準備今天的練習,只剩下我和王浩還留在休息室。

  「他媽的……是隊長就可以這麼武斷嗎?再說,隊長自己也沒強到哪裡去,那囂張的嘴臉讓人以為他是剛打完美國職棒回來勒!」王浩啐了一口。

  「我能體會隊長想贏球的心情啦。」我安慰王浩說。

  王浩把手套用力砸向置物櫃,冰冷的金屬碰撞聲「砰!」伴隨著他緊接而來的破口大罵:「有誰會不想贏球啊?但是沒德行、又沒實力的人當上了隊長以後還敢這麼跋扈,好像整支隊伍都是以他為中心運作的,想到這一點就讓我十分的不爽啦!」他馬上把頭轉過來,目不轉睛地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看得我有點頭皮發麻。「你當初真的應該要接隊長的,」他轉身把掉在地上的手套撿了起來,拍一拍:「至少你比那雜碎要來得強多了,無論是防守還是打擊……」

  「噓,小心隔牆有耳……」我調侃他,接著語重心長的說:「如果他能夠帶領我們贏球,我是心服口服的。雖然他的處事風格可能有些爭議性,那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至少,我們就算一路上跌跌撞撞,表現時有起伏,好歹也擠進了四強……」

  「也是啦。」王浩心情緩和了不少。

  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再忍一下就過去囉,無論結果如何……」

  王浩沒說什麼,只是故作輕鬆的聳一聳肩。

  在我準備踏出休息室時,王浩突然用聲音攔住了我:「喂!你……小魚……」

  我轉過頭去,看見他右手伸了出來,彷彿正想說些什麼。「什麼?」我略帶疑惑的回應他。

  他停了一下,喉頭像卡了魚鯁似的,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你覺得小魚……」到這裡時卻欲言又止:「唉,算了,別理我。我們出去吧。」




  「喊聲嘿!」「唷!」「乓噹!」

  戴著黑色墨鏡的教練手持著鋁製球棒,在打擊區用力地揮舞著球棒,親自打滾地球讓球員們接。

  「下一個,王浩!」教練吆喝著,王浩走進內野中,答:「有!」

  「喊聲喔!」「嘿!」「乓噹!」

  白色的球化作一陣令人頭暈目眩的光芒,平行且低空的橫掃出去。王浩蹲低,把手套壓開,已經準備好接這顆球時,球卻突然一個快速下墜擊地後往上彈跳,不偏不倚的擊中了王浩的大腿內側。

  「啊!」王浩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臉色發白並緊咬著嘴唇,我和其他隊友趕緊提著醫藥箱上前,先幫他噴了一下冷凍劑。

  小魚在幫王浩搓揉大腿的時候,王浩臉整個紅的發燙,即使看起來很痛也要故作堅強的說:「不用幫我揉,我沒事啦!」

  隊長在看到大夥兒擱置著練球不理,都跑去王浩身邊關心,臉色不悅的走了過來,大聲說:「搞什麼呀!一個人受傷就都可以不用練球了嗎?把他抬下去,其他人繼續練習!」

  我在聽到這句話時,理智線彷彿被一大群拿著小剪刀的小矮人們喀嚓喀嚓的一刀刀剪斷,顧不得在場還有其他人,我轉身站起來指著隊長:「你怎麼可以這麼沒同情心?王浩難道不是我們的隊員嗎?隊員受傷了你也可以不聞不問,反而指責來關心他傷勢的其他人?」說完我便作勢要衝上前去,在我身旁的人二話不說馬上抱住我,而隊長只是冷漠的打量著我,隨即回到了打擊區上和教練竊竊私語。

  「別這樣!」剛剛原來是被安慰者的王浩,這時反而躺在地上,雙手撫摸著大腿疼痛處,語氣無奈的安慰我:「忍一下吧!別把隊上氣氛搞砸了。反正,我怎麼樣都沒有關係……」

  小魚在王浩的右手邊,面露擔心的看著他說:「真的無所謂嗎?走,先去看個醫生吧。」

  王浩只是臉熱靦腆的搖了搖頭。




  我拖著疲憊了一整天的身軀回到了家中,隊長那冷漠的表情仍讓我無法釋懷。在走上樓梯要回到房間時,我愈想愈氣憤難耐,還破口大罵了一聲「媽的,死雜碎!」結果在廚房做菜的老媽還特地跑到樓梯間來察看我到底是吃了幾磅的TNT炸藥。

  回了房間,轉開了音響,五坪大的房間內馬上飄散著保羅‧安卡(Paul Anka)的《Diana》;但這仍無法平息我心中波盪的情緒,我跑進了浴室,沖了二十分鐘的冷水澡,雖然現在周圍盡是夏天的味道──枝仔冰、搖滾樂團的海報、冰啤酒、捕蟬網、綠油油的山嶺──不過在沖了這麼久的冷水澡後,身體畢竟還是難以承受長時間浸浴在不符合生物體溫的沁冷之中。

  打開門時,全身竟不由自主的狂發抖,我趕緊披了一件白色浴袍,衝下樓去沖泡了一杯熱可可。每當心情不穩定時,只要喝了幾口熱可可,波瀾的情緒也會逐漸得到趨緩。腦袋隨著空間的靜謐而一起放空,這個世界的聲音被熱可可、白色浴袍、冷凍劑所架構起的防護網所隔離著,被排擠到一點能量形式,或是象徵形式存在的聲音,一點一滴都不剩。

  只有一道聲音,突然無預警地闖了進來。

  「叮咚──」門鈴聲響起,劃破了我和這個世界的短暫隔閡,我起身走至門前,緩緩將門打開。小魚正站在我的面前,自認為俏皮淘氣的打聲招呼:「喲呵!打擾囉。」

  我搔搔頭皮:「妳怎麼會來我家?」

  「你家門牌上可沒有掛著『請勿打擾』的警語啊。」小魚吃吃一笑,繼續說著:「其實呢,我是想來和你講一件事情的──方便現在出門一下嗎?」

  「噢,當然可以。」小魚突然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我的身體,當我往下一探時,才發現我現在還正在穿著白色浴衣,而那中間纏身的腰帶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該死,等我一分鐘。」我立刻奔了上樓,換了一套水藍色運動套裝就匆匆忙忙的衝了下樓,我紅著臉對她說:「不好意思,剛剛在發呆,才不小心疏忽了……」

  小魚板起臉孔嚴肅的說:「你是變態!」然後轉過身走出門。正當我想衝上去再解釋時,他突然又轉過身來,我們兩個馬上迎面撞上,幸好我趕緊拉持住她,她才沒有倒在地上。

  「啊!對不起……」我語帶歉意的說著。

  小魚的臉頰像是河豚禦敵一般鼓的大大的,隨即又用鼻子「哼」了一聲走了出去。

  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針呀,我想。




  我們並排走在杳無人煙的馬路上,除了遠方車陣偶爾響起的喇叭聲,整條街上似乎就再也沒有人存在的氣息。除了略見一兩隻黃毛小貓前腳後跟的踮步在漆紅色圍牆上,似乎連其他生物的身影都難以一見。

  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小魚兩個人誰都沒有先拋磚引玉過,就像沒有盡頭,不存在著終點般永無止盡的走著,那樣無聲的寂靜不讓人感覺像是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壓迫下的窒息,反而如同一場單調卻充滿著苦澀的雨勢。

  那隻跟在我們身旁的黃毛短尾貓,身手俐落的從牆上躍下,繞到小魚的身邊對著她的腳踝磨蹭,那親暱的表情讓小魚看的是心花怒放,她彎下腰來抱起那隻貓咪。

  「哎,好可愛噢。你的主人呢?」小魚摸摸貓咪頸上的項圈說著。

  「也許是想讓牠出來透透氣吧。」我搭腔道。然而她還是沒有正眼望著我。

  「欸,我跟你說噢──是只和你說喔。」小魚依然沒有看我,彷彿是自顧自的說起話來:「這個夏天結束了之後,我就要褪去球隊經理的身分,離開球隊了噢。」

  「你知道的吧?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呀,也有自己想去追尋踏求的夢想呀、願望啊,好多好多噢。其實我真的應該再多待一陣子的,我是真的很喜歡這支球隊……但,曾幾何時,這支球隊變成了以追求勝利為唯一目標,卻隱約忘記了那股一同和全隊隊友分享快樂的單純……。」

  「那絕對不是我心中所憧憬的球隊噢。」我似乎看到了一兩點螢光般的東西,從小魚低垂著頭的臉上滴落地板。

  「我是多麼懷念呢,那個以前會一起大聲歌唱、一起黑著臉烤肉、一起在比賽場上吆喝、一起揮灑淚水的球隊……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她不再言語,我們之間又回復成那最初彼此悄然無聲的模式。

  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位體態豐腴的中年婦女,撐著洋傘在路旁東張西望,她一看到小魚懷中的黃貓,就立刻靠了過來。

  「看樣子是你的主人噢。」小魚不捨的摸著貓咪的頭:「不要再讓你的主人擔心你了喔,趕快回去吧。」她說完便將貓咪放在地上,黃貓在原地徘徊猶豫了一下,才風塵僕僕的走回主人的懷抱之中。

  中年婦女在和小魚點頭示意表達感謝之後,就抱著貓咪走離我們。只留小魚和我還在現場。

  「我說……只要能讓球隊贏球就好了吧!」我低著頭,開岔著雙手,閉上眼睛大聲說。

  「咦?」

  「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我只知道只要能讓球隊贏球,球隊一定會有辦法回到過去那個樣子的,一定可以……」我吸了一口氣,接著大聲喊出:

  「一定可以的!」

  接著我張開眼睛,緊握住小魚微微冰冷的雙手說:「我會實踐給妳看的!不管是隊長也好,教練也罷,我都會讓他們乖乖閉上嘴巴的!」

  小魚似乎傻住了,第一時間像看到了會吃人的黑熊聳立在她眼前似的傻睜睜地說不出話,約略過了三四秒她才反應過來:「那個……你……抓著我的手……會痛……」

  我愣了一會,才發覺又做出了蠢事,急急忙忙的放開──說是甩開她的手也不為過,並且結結巴巴的說:「不……不……很抱歉……我又渾然忘我的做出了傻、傻事……」

  「你始終都是這個樣子呢,一提到你的新目標,就把任何其它事情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小魚露出淺淺的微笑說著:「可是,你都沒有讓人失望過噢,總是很努力的達成目標呢。也是因為如此,我才……」說到這裡,她突然沉默不語,彷彿是突然被強制的消音一般被完全切斷,遺留的部分被丟到了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之中。

  「妳才……才什麼?」我不解的看著她。

  「沒事啦!」她又仿照剛剛在我家門口做出的同一號表情,雙頰鼓漲到小小的臉所能容忍的最大極限,掉頭就走。我還傻傻的愣在原地,完全不曉得剛剛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是哪裡不聰明招惹到了她。

  她向前走了五十公尺,又轉回頭來,雙手作為擴音器般大聲的說:「謝謝你,謝謝你噢!我會和你一起見證的,說好了一起噢!」

  我這時才露出放心般的微笑,用力揮舞著雙手,目送著她的纖細苗條背影,和遠方無瑕的夕陽一同隱沒入遠方的街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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