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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In Boracay

午夜三點的馬尼拉(Manila)機場,刷啦聲始終不曾停歇的陣雨,沖洗著這片自髒哈利(Rodrigo Duterte)上任後便因爲毒販問題而動盪不安的千島之國首都。我們一行人抱持著對這個巴士海峽以南的鄰居全然陌生的疏離感,疲憊不堪的在機場內的漢堡王等候補充體力的餐點。要想了解一個國家的內部發展程度或現狀,觀察他們首都的機場門面是最快速簡便的方式,也是最容易自我設定刻板印象的機會。

下飛機後第一件事,有人拿著美金排隊去換菲律賓披索(菲律賓披索在台灣算是冷門外幣,我在台北跑了兩三家銀行,最後才在台灣銀行總行換到只能換取整數大面額的披索),其餘需要申辦門號網路的人跟著我走到了電信業者的小攤子前,一位一位的申辦一星期旅遊用門號。我沒有申辦網路,畢竟平常身處在資訊發達的世界,有機會能夠選擇與世隔絕時,自然想要脫離網路世界的窠臼。

由於去長灘島必須在馬尼拉機場轉乘菲律賓國內線,到達班乃島(Panay)的卡提克蘭(Caticlan)機場後,再轉乘接駁船才能抵達。抵達機場第三航廈後,我們望向佈滿飛機班表的電子看板,對沒有我們要搭乘的飛機班次開始感到惴惴不安。兩個會點簡單英語的人匆忙的搭乘手扶梯到三樓check-in的櫃檯,櫃檯入口設立了簡易關卡,面無表情的女警衛駐守在關卡前,三樓進入機場的門口亦設立了安檢關卡(之後的機場第四航廈,以及卡提克蘭小機場,我們都會遇到相同的場景),詢問警衛轉機資訊後,我們回過頭看手上列印出來的電子收據,嗯,上頭的確有註明要在第四航廈轉機;然而新的問題來了,第四航廈要如何過去?混亂無章的機場動線姑且不提,關於國內線轉乘的提示標誌,可是連個影子都沒瞧見。比起連線遲緩的菲律賓網路,還是自己動口問人最快了。在資訊隔閡的緊張氛圍下,我們只有約兩個小時的轉機時間,這大概可以排進一生中最緊張的時刻前三名了,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讓疲憊的意識甦醒,問到幾種東南亞式(抱歉我並沒有任何歧視的意味)不同的答案後,終於確定了行進路線,一行人慌忙的拿著不疾不徐供應餐點的漢堡王紙袋,浩浩蕩蕩地往轉乘巴士處移動,這時距離飛機起飛還剩下一個半小時。

在等候巴士區大夥匆忙地把餐點狼吞虎嚥的消耗殆盡(除了可憐的五包薯條被遺棄進機場的垃圾桶內安息),菲律賓的三十分鐘悠悠過去了,巴士才在滂沱大雨之中悠悠駛來。因為巴士座位不足,一行十四個人只好分作兩批移動,榮幸加入第一批陣容的我坐在擁擠的小巴士裡,靜靜聽著窗外千島之國的雨聲,是否和台灣的雨聲有何不同。愚鈍的我在這短短十分鐘的體驗裡並沒有感受到差異性,只是重新挖掘出那份曾經在澳洲孑然一身時體驗過的,身處在異鄉的孤寥感。

菲律賓版苦難的行軍敲鑼打鼓地鄭重宣布開始,終於一身狼狽的來到第四航廈,由於是國內線的規模,第四航廈就像隨處可見一般的小機場,不同的是要進入機場的check-in櫃檯,要先經過一道安檢關卡,進入登機門前還有兩道看似更嚴格的安檢關卡。「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呀?」充斥著城市間毒販和黑幫份子、菲北的海盜、菲南民答那峨島的伊斯蘭莫洛國叛軍(Bangsamoro)、喜怒無常威脅著政權的軍方,也難怪這裡的安檢規模看起來是如此的無懈可擊,前提是假設這是個即使塞了大把美金,面無表情的安檢人員或警察仍無動於衷的國家。

經歷一陣乘客和櫃檯地勤人員一起上演的手忙腳亂喜劇後,飛機起飛前十分鐘總算是整團人都搭上螺旋槳小飛機了,地勤人員還很貼心的撐著大花傘左右兩排並站,服務周到的替登機旅客減緩大雨下的狼狽程度。可以暫時喘口氣了,暫時,因為還有將近一半的路程。

陰晦的雨勢讓我們在悶熱的小飛機上等待了一個多小時,轟隆隆的螺旋槳跟隨機翼的震動愉悅的共鳴。早晨七點,淡灰薄霧下的馬尼拉市容睡眼惺忪的目送我們這群短暫停留的過客,能憑藉著自由意志離開(不論準時與否)的人們是最幸褔的,那八位在基尼諾大看台(Quirino Grandstand)前殞命的香港遊客們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但是這世界的混沌就是如此深刻難測,不管我們人在何處都只能祈求上帝賜福免於人禍的降臨,除非我們手持著以暴制暴的權柄,否則只能無奈的面對它,臉色慘澹的嗚呼哀哉。

在吵雜的機上淺眠一會,空服員拿著一疊票券在走道上一一詢問乘客是否需要,原來那是抵達卡提克蘭機場後的全套交通套餐:機場到港口的接駁車、港口的船票、到達長灘島後前往各旅館的接駁車,一次全包,聽起來相當方便,四百元披索一人份單趟套餐,鑒於疲累到腦袋空洞的旅人們的身心狀態,我們決定多花一點錢去購買便利。

抵達卡提克蘭機場,典型的南國風情映入眼簾,高大成群的椰樹,藍天白雲搭配烈陽,讓人徹底擺脫馬尼拉細雨霏霏的陰暗,再更涼爽些的話也許連加諸在身上的疲憊也能一塊去除吧。繼續趕路的我們往外走去,在排隊的人龍前停下,拿著熱騰騰在飛機上買好的套餐票券,遞給了櫃檯小姐,小姐一臉不悅的盯著那疊票券,厭惡的神情彷彿在說「怎麼不和親切專業的我們買票」。最後她還是司空見慣的收回票券,在貼紙上一一寫下我們要前往的旅館名稱,吩咐我們的將貼紙貼在胸口上,在外頭等著接駁車載我們到港口。

乳白色的福斯(Volkswagen)廂型車如大白天就喝醉酒般的酒鬼,搖搖晃晃的停在我們面前。放上行李一一坐好,車子便搖搖晃晃的出發。即使有機場運輸的加持,班乃島上的路況不算太舒適,海綿蛋糕般片片分明的柏油路和黃泥土路穿插其中,不過和長灘島的路況相比,卡提克蘭機場附近的路況算是好上許多了。和在機場一樣,人數眾多的我們不得不再分作兩批分別出發,到達港口時接近早上九點,小艇和螃蟹船(船身兩側加裝懸臂架,以穩定船身避免翻覆)群悠哉的迎接車水馬龍的旅客們,碧綠色的波浪使船身上下起伏,海浪撥拍沙岸的聲音被當地接洽人員的喊叫聲、汽車引擎呼嚕嚕的嘶啞聲所蓋過。我們前行七個人在蘆草搭建的棚子內等候著剩下的七人。接洽人員不斷的來問我人到齊了沒,我感覺自己變成在接生室外焦急等候老婆分娩的丈夫,「啊怎麼還沒生啦!」我也不曉得是在等著要生什麼。

一行人到齊後,接洽人員清點人數,安排了一艘白色小艇載我們這群又累又餓的苦難行軍團。幾個膚色黝黑的男子手腳俐落的幫我們的行李抬上船,「二十元披索,一件。」抬完後一名男子露出牙齒說著。好吧,來這裡就是要享受便宜人力資源服務的,在外斤斤計較就是和自己過不去了,說服完自己後眾人上船,瀰漫著些許汗酸味的救生衣掛在椅背上。" To be or not to be." 在這場景有著重新的詮釋。帶有鹹味的海風隨著浪花衝進船艙內,剛才縈繞腦中的哲學問題迎刃而解。

" Welcome to Philippines." 這就是在這裡時,所有一切問題的最佳解答。

到達長灘島南方主要接駁主要外國觀光客的開格班(Cagban)碼頭,接洽人員告訴我們目前沒有車子能來載我們,「十分鐘後車子就會來了,嗯。」我們當時還不知道菲律賓人對於十分鐘的概念,大夥行李丟在外頭,進去等候區內等候,我和兩位表姊妹站在外頭聊天,有人想去一旁的簡易商店覓食,看著放在玻璃櫃下的當地食物,皺了一絲眉頭,決定買了串香蕉分給飢腸轆轆的眾人食用。一位菲律賓女孩托著盛滿裝飾品的木盤,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尼嚎——」脫口而出的中文推銷著她賴以維生的商品,我們三個感謝她的熱情,不過還是婉拒了她。女孩歪斜著頭, 一臉失望的走向碼頭,過了幾分鐘後她又走了回來,拿起一串飾品,遞給一位表妹。「送給妳,不用錢的。」她笑著對表妹說,我們三人異口同聲的謝謝她,那股笑容如凜冬下的暖泉般醍醐灌頂,替紛亂的碼頭增添一股淡薄的嬌麗。「妳的中文說得很好!」她走之前我發自內心的稱讚她,她的一抹淺笑藏不住這片風景底下捎來的訊息。

那是這個旅遊勝地光鮮亮麗的奢華之下的另一種面貌,真實而不堪的面貌。

十分鐘後緊接著又過了一次十分鐘式的輪迴,不耐的我再度詢問了在櫃檯前和其他員工有說有笑的接洽小姐。「嗯,再五分鐘就會來了,再五分鐘。」慶幸的是時間輪迴的單位縮短了,我滿意的對這答案點點頭(也許效法等候區內的中文高聲抱怨會比較舒坦些)。幸好不用等到五分鐘,兩輛後門被拆下當作上車入口,左右兩側被冷硬的塑膠座椅靠攏鎖死的客車(稱作巴士似乎有些不稱頭),如同先前遇到的那台乳白色巴士一般,上路前酒測值未通過搖搖晃晃的駛進櫃檯前空地。工作人員手腳伶俐的將一箱箱行李丟上車頂綑好,一行人委身擠進客車內,手足無措的思索著手腳擺放位置的最佳解答。

兩輛車子高聲放歌搖搖晃晃的開走了,就如同這個國家的願景一樣,台灣人對於這裡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掌權的記憶,那概念如鬼魅般揮之不去直至今日。這裡有著第三世界典型的標籤象徵:貪污腐敗、權力結構失衡(軍隊或個人極權)、難以擺脫的貧富差距、毒販與黑幫份子的恣意、叛軍造成的社會動盪⋯⋯相似的社會文化基模(schema)一直在被這些國家反覆套用著,南北差異(North-South Divide)不會因為開發國家的援助而減少,反而會日益擴大,因為在這裡,或是那裡,你看不到時間有任何流動的現象,如同一灘停滯不前的淤泥在原地腐朽,有些地方甚至因為動亂、饑荒和疫病而產生文明倒退的現象。我們已經習慣了冷眼旁觀,不論在莫三比克、敘利亞、伊拉克、土耳其斯坦,以及許許多多一樣或相似的地方,沒能力的人什麼也做不了,有能力的人什麼也不想做

即使觀光客絡繹不絕,長灘島上的道路狀況和班乃島相比,竟是差上不少,坑坑洞洞的黃土路佈滿了排水不良引起的水窪,牆上的水漬痕跡歷經無數風霜。海綿蛋糕般的柏油路相比之下更顯鬆軟可口,騎在路上的機車不時得閃躲被汽車輪胎揚起的不規則彈跳石塊。擠坐在車尾的我視線被固定在沒有車門,沙土飛揚的車尾外頭,無數不知名品牌的機車引擎在後方咆哮,安全帽在此算是非必需用品,粗獷短髮的男子載著飄逸長髮的女子的畫面比比皆是。島的南端多是當地居民,茅草和泥磚混搭的屋子沿著道路櫛次鱗比的座落,沿著稜線的起伏,人類的觸手向島的內陸深入。在課本上以竹搭建的干欄式建築活脫從照片中跳出展現在我們眼前,隨處可見的雜貨店如同台灣早期的柑仔店,陳舊的裝潢陳列了(和現代的便利商店相比)為數不多的生活商品,外頭放滿可口可樂的冰櫃,是強權的大眾文化向其他世界殖民的標誌。行經至島上唯一一座中學(Boracay National High School)時,穿著白制服的學生們三五成群地在學校週邊的商店覓食,此時還只是接近中午一點,不知是正要上學、放學了,亦或是自行翻牆出來串門子,不過可能也不用翻牆就能出來了,制服一脫就和當地正在為島上建設和觀光服務奮鬥的眾人沒什麼不同。

約半個小時顛頗的路程後,終於抵達目的地旅館——的外圍主幹道,因為旅館深居於小巷弄內,客車駛不進去,很貼心的幫我們卸下行李後客車便揚長而去,我們得提拖著行李,浩浩蕩蕩的一邊閃躲路上的水坑一邊緩慢前進。路上一棟正在興建的五層樓建築(規模看起來像旅館,反正不可能是居民公寓)座落在我們落腳旅館的正前方。長灘島上的建設要說有任何目的性的話,都是以擠榨這座島上的觀光資源為主,旅館飯店一間一間揮霍無度的拔地而起,為彼此的奢華舒適程度爭奇鬥豔;然而關於島上的基礎建設,諸如道路、污水處理設備(下水道或污水處理廠不論,只指基本的排水溝)、偶爾電壓不足的供電(其實也不是偶爾,五天內就遇過兩次)、路燈等等,都是為了觀光客的活動範圍優先供應或改善(但老實說跟居民範圍相比,也只是有勝於無的程度)。自一九七零年代長灘島的觀光資源被官方發掘以降直至現在,時間流逝的痕跡只有在觀光區的蓬勃發展中能夠察覺,其他地方的居民,嗯,只是年平均所得優於菲律賓其它地方的人民,其餘的一切,就像一九七零年代的光輝仍籠罩在他們身上,亙古不變。That’s all. 我很好奇也納悶著,菲律賓在長灘島這些年來所賺得的觀光財,到底回饋或建設到哪個環節,更精確地說,是投資進誰的口袋去了?

隔了一道鐵門,就是另一個世界。落腳旅館的接待處牆上漆著象徵南國風情的壁畫:藍天白雲、陽光沙灘、畫龍點睛般搖曳枝葉的椰樹、身為主角的比基尼草裙女郎。櫃上陳列著各種酒類,電視機正播映著女主角浮誇張嘴嘶吼的狗血本土劇。一個早上只吃了根香蕉的眾人忍住睡意,分作兩組人馬覓食。走出旅館沒幾步路,就是長灘島上最為人知的白色沙灘(White Beach)。這是生平第一次看過如此美麗的沙灘,潔白如絹的細沙在腳下滑溜,蔚藍清澈的波浪席捲而至,陽傘躺椅成群的在海灘上做日光浴,衝浪的旅客不死心的拿著浮板繼續挑戰浪花侵襲。我瞧見每幾十步路便有拿著耙子清掃枯枝垃圾的當地人,難怪這個主要觀光區內定點垃圾桶少得可憐,腳下卻沒多少垃圾,那是用長工時及微薄薪資所換取來的便宜勞動力,但至少我終於在這裡看見了永續發展的概念。

路上盡是拿著觀光行程套餐在向遊客推銷的當地人,各種小販和餐廳林立,然而也有躺在路旁,前頭放了個裝有稀疏銅板的阿帝(Ati)婦女和小孩,他們無奈的眼神掃視著熙來攘往的觀光客們,試圖博取一些憐憫的施捨。身為這座島上原住民的阿帝人,在官方開始推動長灘島觀光後,以巧取豪奪的方式徵收了原來屬於他們的土地,開發成飯店、度假村、餐廳或商業區,有一種泛滿淚光的即視感(Déjà vu)油然而生。為了——不管是什麼樣的理由,我們多數人能夠輕易的犧牲那些少數人的權益,從台灣的平埔族、高山族,長灘島的阿帝人皆然,他們只是和我們些許不同(對阿帝人而言是膚色黝黑了些),我們就能有藉口能輕易的犧牲掉他們。阿帝人的商業競爭敵不過有組織的外國財團或本國商人,原罪的膚色使他們在工作場所備受歧視,(只)能夠在夜間行乞就是菲律賓政府對阿帝人生存權利的保障 。That’s all, too. 對許多國家而言,發展(利潤)優先,發展下的各種議題就打馬虎眼,那不重要。島上的繁華是用一切資源犧牲來的,島上的生活污水無法處理後排放,我們遊玩的第三天,一個海灣的海水被跳水後的遊客投訴充斥著撲鼻的油膩味。「好的,您的聲音我們聽到了,但說到要改善我們做不到,這不僅是技術性問題,更是原則性問題。畢竟我們已經這樣搞了三十多年了嘛,我想以後我們還是會繼續這樣下去吧。」

這不是真心話大冒險,只是我自己揣摩他們過後的腦內小劇場。

第一天夜晚的長灘島伴隨著不安份的焦躁,呼呼作響的風讓海灘上的沙狂亂起舞,粗壯的椰子樹亦被吹得東搖西晃。我們一行人狼狽的在一家標榜揚州菜的海鮮餐廳前停下,「就決定吃這間了吧。」嗯,在異鄉打口味上的保險牌,對於年齡層較高的團員而言,要想滿足他們的味蕾,不失為明智之舉——才怪,根據我在澳洲吃過中式餐館的經驗,我不禁為接下來可能會接踵而至的抱怨暗自祈禱。

幸好,在菲律賓開餐館的中國人比在澳洲的中國人更有骨氣多了,並沒有為了迎合當地人的口味而改變家鄉的味道。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當地的居民根本難以消費起觀光區內餐廳的水準,躲在廚房內的主廚們自然不需煩惱是否應該堅持本身口味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頭,觀光客們能夠滿懷欣喜的大快朵頤,是最重要的關注焦點。

當餐廳內的菲律賓服務生使著拗口的中文向用膳完畢的客人們笑容滿面地致意時,我的內心卻想起了村上春樹《開往中國的慢船》當中令我感觸最深的一句話:

我們什麼地方都能去,什麼地方也去不了。

即使來到了名為菲律賓的空間內,我們(觀光客們)仍然操著自身熟悉的語言,對著陌生的他們,做著熟悉的事,我們的心靈始終禁錮在我們的中國內,不曾出來過。

第三天中午,我們搬離了位於第二區和第三區之間的旅館,搭乘另外一間旅館的接駁巴士,行駛在觀光客較少的長灘島中央東側(Balabag),逐漸遠離商業氣息濃厚的觀光區。經過熱鬧的布拉波海灘(Bulabog Beach),來來往往的螃蟹船載著要去玩拖曳傘和香蕉船的人群。巴士略嫌馬力不足的朝坡度不緩的山坡路上使勁向前,一度軟弱無力的爬坡讓我誤以為為什麼右手邊的椰子樹會往前移動,一旁舊式的嘟嘟車(tuk-tuk)彷彿嘲笑我們似的呼嘯而過。

巴士習以為常的賣完老命後,我們抵達了座落在山腰上的Cohiba Villas。和之前的套房度假村不同,這裡是各棟美輪美奐的大理石白別墅,分層給觀光客租用,裡頭設備一應俱全,兼之五星級飯店的奢華(如果放水不熱的按摩式浴缸能夠忽略的話)。乾淨碩大的游泳池(下雨時隨風飄逸到水面的枯枝不計)旁躺了兩三名白人中年女子,佈滿曬斑的肌膚依然無畏南島陽光熱切的荼毒。泳池旁的餐廳兼小商店內,顧店的女店員在泳池旁開小差,男店員輕快的用原子筆寫下用餐客人的帳單並結帳。離開了人潮洶湧的觀光區,反而才真正感受到度假的氛圍,肉體感觸如此的真實,心底卻又如此的不踏實,好似傳遞疼痛訊息的神經元,被那雙看不見的手惡狠狠的阻斷了。

再也感受不到真實。

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心情隨筆

睽違了一年,終於回到熟悉的家鄉了。在家待了一天後,隨即馬不停蹄的南下,發送著澳洲帶回來的紀念品。踏上熟悉的土地,聞著熟悉的空氣,期待許久的事,真正做起來時,心中卻彷彿被掏空一般失落。我明白有什麼東西變了,那是當然的,這世界上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呢?

 回台灣前我做了一件事,算是完成我在澳洲一年時,一直縈繞在腦海中的念頭。即使我心底其實很明白「自己其實沒有這麼渴望」,男性賀爾蒙的驅使下我還是那樣做了。有一種很久沒浮現上來的即視感,曾經在遙遠的以前我也這麼做過,然後傷害了自己(也許和其他人)。

其實當下做這件事時自己是心裡有底的,我始終都沒有資格去愛上另一個人,因為那個影子即使過了十餘年卻仍然在闌珊處徘徊著,不曾從我心中離去過。身影再怎麼稀釋,卻擺脫不掉摩羯那頑強的執念。

拿自己有限的生命去真切的愛著一個人,這對摩羯而言,他們是箇中好手。

我想不會再有那種際遇了,能夠讓自己毫無保留,不必拐彎抹角的去掩飾自己渴望愛人與渴望被愛的念頭的人,已經再也找不到了吧。

如同那個只能緬懷的美好年代般,只能從回憶中尋覓。

2016年6月26日 星期日

荒漠之花:《梭哈人生》觀後感

他是一個曾經在春風得意的事業上,重重摔過一跤的中年男子。在最後資遣的員工大會上,他被或冷漠、或仇視、或無奈的眼光注視著,那是一個即將跌落深淵的人,在尋求最後一絲活命希望時,被人踩下顫抖的雙手,絕望地呼喊下墜。自此之後,他的生命就被上了一道名為「責任」的枷鎖。(也許)仍深愛的妻子轉身離去,喋喋不休的索討身為一名父親應該支付的贍養費;女兒貼心的為事業日暮西山的父親著想,自願從大學學業休學,穿上制服端起盤子;轉換新公司的上司對他的能力質疑不已,將他冷凍在破敗的供桌上。他的中年人生就像急速下墜的雲霄飛車,抓住他脆弱的意志,帶往看不見盡頭的深邃黯淡中駛去。

生命之中有時候會出現突然其來的頑皮契機。他接獲上司對他的最後期待,孑然一身孤獨的(其實並不算,他還有一個銷售團隊陪同前往)前往待開發之處女地,沒有對當地人是否需要穿鞋子的事前評估(其實是有的,但相較親自場勘之下,那只是冰冷冷的分析數據),他必須使命必達光榮完成任務。告別深愛的女兒,告別不了與生命緊緊連繫的那份責任,肉體上逃離了牢籠,精神上卻仍然被深深禁錮著。

隻身一人站在炙熱地開不了花的沙漠道路上,離去不久的乘車上,Chicago的仍不絕於耳。"You should know everywhere I go......"他心底納悶著,誰知道我佇立在哪裡?連我自己都迷惘著⋯⋯文化的差異、工作進度的延宕、對女兒的思念、各式各樣的壓力瀰漫在悶燒的空氣中,冒著禁令的危險喝酒吧,也許這樣才能舒緩一些。

曾經看似美妙的異國戀情(儘管是同色人種)卻在這荒蕪之地綻放不了美麗的花瓣,為什麼呢?他自己也不明白,可能在丹麥女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似曾相識的身影,那個曾經海誓山盟相約共渡一生,卻不斷被現實的浪花沖散,直至再也看不見彼此的身影為止。他摸摸背後那道象徵性的枷鎖,別這樣,不要再這樣,他對自己說著。

耐心逐漸被停滯不前的時間風化,吹散在滾滾黃沙中,他對自己生氣,對背後那道看得見的枷鎖生氣,他用憤怒的烈火炙燒著牛排刀,把被囚禁在枷鎖中的靈魂像切三分熟牛排般解放出來。我還能夠失去什麼呢?他想著,然後他明瞭了,他即將什麼都要沒有了,如果他在這個不屬於他的陌生之地失敗的話。

放膽去做吧,"It's nothing to lose now." 他拋開壓抑的文明面具,毫無顧忌地對另一個世界的鴻溝放聲挑戰。他開始嘗試用自己的感官去感覺這個看似荒蕪,實際卻富藏豐華的新天地,原來他們和我們一樣也都只是一般人而已啊,他想。

接著,在他最無助時,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那道曙光解放了在他背後那副壓迫他喘不過去的生活重擔,溫柔的安慰著他,舔食著他疼痛許久的傷口。他死命地抓住那道救命的浮標,他遇見了那份許久不見荒漠中的甘泉,他渴望卻又怕受再度傷害的緩緩接近她,儘管前進的道路上佈滿道德差異的荊棘,他仍無所畏懼的向前,生命中的契機一旦錯過了就再也不會回頭,他在觸摸滾燙沙子的過程中慢慢了解到這層道理,他不要再重蹈覆轍了。

乾涸的沙漠開始慢慢綻放了鮮豔的紅花,他終於如願以償的見到了洽談對象,安排了一次近乎完美的業務報告,剩下的任務,他擠出殘餘的勇氣,將綻開的花朵遞送給同樣遭受不平等對待背景的她。她笑了,那是在身處的世界中絕對不能允許的作為,她體會到那名曾經救贖過的單純患者,如今也成為了那道對她散發溫煦暖光的浮標。她顫抖著身子,慢慢褪去道德枷鎖設下的心防,兩道微弱的光芒亦步亦趨的接近,最後終於交織成沐浴人生荒漠的燦爛陽光,讓生命渡過一半的荒漠再度化作一片五彩繽紛的花園。

終於開滿了花,現實生活的「責任」和花園一起共生共榮著,第二個春意盎然的季節在他們兩人的心中翩然漫舞著。生命中總會出現突然頑皮迸出的契機,當他決心要翻越高聳的圍牆去灌溉它時,那美麗的花就會伴隨著笑靨悄然綻放在超越圍籬的荒地上。

2016年3月6日 星期日

心情隨筆 放逐

  在Adelaide待了將近一個月,過完悠然宜適的城市生活,我又再度踏上了農場工作的旅程,這次的移動目標是Robinvale,一個位在Victoria省的小鎮,和鄰近的Mildura、Swan Hill並稱黑工三角洲,由此可見這裡黑工(意指沒有報稅,領現金,普遍薪資比有報稅的白工要低)的猖狂氾濫。為什麼又回到了農場工作呢?我不想在澳洲碰觸服務業,語言溝通的問題只是其次,主要還是我不喜歡面對人群,而且這種厭惡感隨著時間更迭而愈加強烈。農場中至少不用面對那麼多人,而且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就行了,我想除了獨立寫作以外,大概就是這種工作最適合我吧。

  到了Robinvale後,愕然感不禁洩漏在臉上,這裡在各個工作網絡都是常常提供職缺的地方,沒想到整個小鎮給我的感覺比剛工作的第一站Maffra還更為荒涼(程度我是依據有無圖書館來判斷的)。小鎮街道上隨處可見馬來人、印度人、香港人,以及台灣人。這裡大概是我遇過最多台灣人的地方。

  落腳的地方是廣大空地上鱗次櫛比的車屋,睡覺的房間是擁擠不堪的五人屋(睡三個人剛好,再加上下舖後就顯得狹擠),廁所、浴室、廚房都獨立在外面。這是一個大約六十人的團隊,成員幾乎都是台灣人和香港人,只有兩個日本女生。比我之前待過的兩個農場,工作規模都要大上許多。

  但奇怪的是,明明聽著相同的語言,卻感受不到一絲想要接近的親切感,在先前待過的兩個農場,不論是台灣人、香港人、馬來西亞人,甚至是泰國人,都不曾有過這種強烈的隔閡感。我想是因為團體的規模變大後,更多人性醜陋污穢的一面被顯現出來,讓我不得不去疏遠和家鄉的人們交流的機會,對我來說,上一個工作的地方,那些馬來西亞華人在此刻反而更像是我的同胞

  最近一週天氣太熱,攝氏四十度就像家常便飯般稀鬆平常,大約兩點所有人就下班了。下班後我喜歡頂著熾熱的太陽, 一個人走路到距離車屋大約二十多分鐘的超級市場買點東西,有人問我難道沒有人要載你去採買嗎?多用運動當藉口,但心底真正所想的:我不喜歡麻煩別人,更正確的說法是,我不喜歡麻煩這裡的人。我寧可一個人靜靜瞧著被金黃色太陽暈染的墨瑞河畔,漫步在Robinvale College旁的步道,看著鳥兒在草地上曼舞。澳洲的天空和台灣相比更加清淨無瑕,早上時藍天白雲層次分明,入夜後群星明月爭相耀輝,我常坐在屋外的椅上,抬頭望著相映的燦爛星光,他們在漆黑的布幔上呼應作伴,而在澳大利亞土地上的我,確實感受到了如同《阿拉斯加之死》主角,孑然一身在雪地上的公車,靜謐等死的那種放逐感。

  那種被全世界的普遍性,放逐到冷酷異境的孤寂感。現在的我,不排斥這種感覺;因為我了解,在燈火闌珊處,總會有一個人在等著我的。

  所以我會選擇繼續等待下去,直到真正遇到那個對的人的那一天。

2016年2月25日 星期四

異邦人


  剛來到Melbourne的第一個星期,我落腳在Flinders Street Station附近的Flinders Backpackers,那一帶是A-Lin的MV《大大的擁抱》主要拍攝的景點,忙碌的都市氛圍之中依然保有悠閒的英倫情調。這間Backpackers扣除掉夜生活多采多姿的Party Animals和一樓那越夜越熱鬧的Lounge Bar以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挑剔的缺點。然而這價位長久住下來畢竟還是太貴了啊,我心底如此想著。於是乎我和正常的背包客一樣,在第一個禮拜的最後幾天,開始尋找我接下來的棲身之處。

  和網路上找到聯絡方式的房東談好看屋時間後,我在那天的晚上買了一瓶兩塊澳幣的冰牛奶,一邊吹著微涼晚風,邊走邊喝牛奶,在夜晚的Melbourne街道信步著。不得不說,Melbourne CBD(市中心)真的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古典與摩登在這座城市交織,譜出一曲優雅舒適的樂章(撇開入夜後散布在街道上有礙觀瞻的垃圾不提的話)。如果我不是一個患有濃烈思鄉情懷症候群的過客的話,我想我可能會被Melbourne的氣質所深深吸引著而考慮就此定居下來。我在King Street上緩緩走著,這裡相較於Elizabeth Street和Swanston Street或Chinatown等鬧區而言,這區域飄逸著略為冷冽的氣息。除了幾間餐廳依舊燈火通明以外,似乎很少看到行人來往的蹤影。

  走了蠻長的一段路,約莫有三十分鐘吧,總算是走到目的地了。那是一幢現代感十足的白色華美大樓,一位印度男人正駐足在自動門的對講機前,徬徨無助的邊按對講機按鈕,一邊滑手機,看起來似乎是沒人能幫他開門。順帶一提,澳洲大樓內除了門鎖外,也有電梯鎖,光是幫外客開門是不夠的,若是屋主沒解開那層樓的電梯鎖,外客只能對著電梯乾瞪眼,因為他上不了那層樓。我笑笑地在印度人身後看著他焦急的背影,他在玻璃前發現了我。” Hey, sorry man, you first.” 我點頭向他致謝,按了十四樓某間房的門鈴。「你好?」對講機內傳來了熟悉的華語(澳洲稱作Mandarin,普通話),我向另一頭的人說明了來意,他馬上幫我開了門,我走進去搭電梯時,那位印度人傻傻地望著我,可能暗地在心中抱怨自己的運氣怎麼如此差勁吧。

  到了十四樓,電梯門一打開,就看見了一位中年男性華人站在不遠處的門外等候著我,「快進來吧,我是這裡的房客,房東有交代我你會過來看房子。」「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了。」走進屋內,兩旁分別是浴室和房間,正前方是廚房(正確說法只是流理台)兼客廳,客廳左邊用素色屏風隔住看不見裡頭,料理台後方還有個珐瑯色吧台,相當雅緻。「客廳是我和另外一位馬來西亞人睡的。」中年男子——姑且叫他K先生吧,他說。

  寬敞的客廳流瀉著米黃色的燈光,偏隅一角的書桌上,關於多益和雅思的參考書零亂的散著。「那是房東留下來的,他有時會來這睡一晚。」K先生回答了我的疑惑。他請我坐在吧台前,電爐上的培根正滋滋作響,香氣四溢。「抱歉正在準備晚餐,想喝些什麼嗎?」K先生指著放在流理台上櫥櫃的紅酒瓶,我向他致謝,謝謝不用麻煩了,我還有沒喝完的牛奶呢。

  「先讓我把晚餐料理完,我再帶你看看吧。我快餓扁了,今天都還沒吃到東西呢。」他從冰箱拿出保久乳和四片土司,夾著剛煎好的培根和蛋,自顧自的吃喝了起來。我雙手托著腮,環視了整間屋子。K先生咬著土司含糊不清的說著:「你是台灣還是大陸人?」

  「台灣人。」我語氣堅定的回答。

  「這樣啊,台灣是個好地方啊。我曾經跟團去過台灣幾次,是高雄的佛光山吧?馬來西亞有這種觀光團,去佛光山參觀聽佈道,包吃包住,行程由佛光山買單。另外九份啦,台北的幾個夜市我也有去過。真是不錯啊。」

  K先生是個健談的人,一和他打開話匣子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我們開始聊聊關於台灣和馬來西亞的一些事。不知不覺話題就帶到了政治。「嘿,你們的那個陳水扁,現在還被關在牢內嗎?」

  「是啊,你們也知道陳水扁?」我略感驚訝的問道。

  「當然啦,我們看台灣新聞大概比馬來西亞的新聞還要頻繁吧,哈哈。」

  「這又是為什麼?」所謂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氣氛舒暢的同時我忘記了和第一次見面的人其實應該慎選聊天的話題,幸好K先生並沒有很在意。

  「馬來西亞這幾年越來越亂啦,馬來人欺負華人,政府貪污腐敗,治安差勁到不行,經濟我看也要完蛋了。現在馬幣一直在跌,在馬來西亞生活越來越困難了。」他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接著說:「前陣子馬來西亞的紅潮你聽過嗎?」

  「略有所聞,不過不是很清楚內容。」

  「那和你們之前台灣的紅衫軍有點像啊,但不同的是這活動是挺那貪污政府的馬來人辦的,馬來人給我們華人扣帽子,說我們不尊重首相,因而走上街頭,堅持捍衛馬來人權利。巫統就像你們的國民黨長期在馬來西亞執政,只是他們處處保護馬來人,欺負我們華人。越來越多華人受不了,就跑到新加坡或澳洲來找工作。」

  「抱歉,我不該問這些的。」「沒關係啦,這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我揣摩一下K先生的年紀,猜想應該不年輕了,好奇兼轉移話題地問他:「冒昧問一下,請問你幾歲了?看樣子比我大上不少。」

  「快四十歲啦。兒子都在唸大學了。」我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瞠目結舌地問道:「這麼早就結婚了!那你家人沒跟著一起來澳洲嗎?」

  「我和我老婆離婚了,兒子在馬來西亞唸書,我一個人持學生簽來澳洲,來了三年多有了吧。」我再度向K先生致歉,又問到了敏感話題,他大氣的笑著說沒關係。我問他學生簽有每週工作時數限制二十小時,這樣會存不到錢吧?「當然是做黑工啦。洗碗工、清潔工、餐廳內外場、工地、馬殺雞⋯⋯這城市內各式各樣的工作我大概都做過了。」

  我內心不禁興起一陣惆然,到底是什麼樣的動力能讓一個人放開家庭,離鄉背井,隻身在中年時跑到異國來重新打拚?此刻我並不知道,之後的旅程上還會遇到更多更年長的例子。

  「你看,聊著聊著,都忘記時間了,都還沒帶你參觀環境呢。」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九點半了,不好意思再打擾別人了。我隨著他參觀浴室和兩個房間後,向他致謝離開了屋子。回去的路途上,我一直在想著方才的對話,像咒縛般緊捆雙腿,讓腳步沉重萬分。

  後來一些陰錯陽差的原因,我並沒能夠和K先生當成室友,儘管有些可惜,不過卻也莫可奈何。

  之後在Maffra工作了一個月後,我又回到了Melbourne,短暫休息一陣子後再謀求下一份工作。巧合的是這次入住的backpacker座落在King Street上,距離那間大樓並不遠,可我再也沒遇見過K先生。這間backpacker對面恰好有一間lounge bar,每到週五晚上就是人聲鼎沸、徹夜狂歡的時刻。晚上待在房裡氣悶的我走出門外透透氣,有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女子佇立在一旁的巷子內,彎著腰乾嘔,彷彿連胃都要掙扎著脫逃出喉嚨似的嘔著。我瞥了她一眼,地上滿是消化未完的嘔吐物,帶了些許血絲。我上前去輕聲詢問她還好嗎(用的是英語)?她醉醺醺的雙眼迷濛的望著我——也許是我身後的招牌,左手一揮嚷道:「別來管我。」說的卻是華語。我定睛一瞧她的臉龐,原來是華人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刻意說英語了。

  「妳沒事吧?」我緊皺眉頭問她。她搖搖頭,隨即又向地上乾嘔著。我走回backpacker內,倒了杯白開水,走到她身旁說:「喝個水吧,也許會比較舒服一點。」她拿起水來,像小白兔般一點一點的啜著,然後對我點了點頭。「謝謝你。」她小聲的說著。

  「妳住很遠嗎?還走得回去嗎?要不要進來休息一會?」這間backpacker的入口便是接待處和交誼廳,上樓以後才是背包客的房間,外人在交誼廳休息一下應該沒關係吧,我想。

  「沒事的,我就住在這裡。我自己走得回房間。」她指著這間backpacker說道。我點點頭,把杯子拿回,看了她一眼後便走回屋裡。躺在床上,想起以前大學時也曾這樣喝的爛醉如泥過,出了社會後反而未曾再這般掏心掏肺地喝過酒了。心底一想,睡意便悄聲襲至。

  第二天早上,起床正打理著免費的早餐時,那女生手裡拿著馬克杯走進廚房,看到了我。「啊⋯⋯是你,昨天謝謝你了。」她一身純黑T袖兼牛仔褲,搭配她烏亮及肩的黑髮,連眼鏡都是黑白相間的粗框,我想她是發自內心的酷愛著黑色。

  「那沒什麼。妳還好嗎?看妳昨天嘔成那樣,怪可怕的。」

  「不太好,早上起來到現在頭還是又暈又痛,天旋地轉,唏哩嘩啦的。」

  「喝杯牛奶會比較舒服一些。早餐吃了嗎?」

  「還沒呢。一起吃嗎?」「好啊,只要妳別吐進我的麥片裡就行。」我笑笑地回答她。

  就這麼誤打誤撞的和陌生女子認識了,還坐在同一桌吃早餐,心裡總感覺不甚踏實,算了吧別想太多,我邊吃著麥片邊想著。「你是台灣人?」她右手拇指搓揉著太陽穴問我,我點點頭。「真好啊,你們台灣都有合法的Working Holiday可以申請,不像我們還得用旅遊簽過來,再轉成學生簽或難民簽,才能繼續待在澳洲工作。」

  「妳不是台灣人?我還以為妳是台灣人。」我難掩詫異的臉色說道。

  「我是馬來西亞人。來澳洲多少年啦我想想⋯⋯差不多兩年多了吧。」

  「妳在City裡工作嗎?」

  「沒有啦,我才剛離開Queensland不久,來Victoria這找下一份工作。」我唯唯諾諾的應和她,舀了一湯匙的麥片往嘴裡送。「好像初次見面問這個問題不太禮貌,不過妳昨天喝得真多啊,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她彷彿看到三疊紀時的巨大蟑螂般,驚訝的注視著我,我不安的推推眼鏡,咽了一次口水。「抱歉,我太失禮了,冒犯到妳的話跟妳說聲不好意思⋯⋯」

  「其實真的蠻沒禮貌的,不過還好我在這裡已經習慣了。」她緩慢地攪拌著馬克杯中的咖啡,混濁的內心隨著湯匙晃蕩。「算啦,這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跟你說了也無妨,說不定心裡還會比較舒服一些。」

  「你知道澳洲一年核發給馬來西亞的WHV(Working Holiday Visa)數量有多少嗎?」我點點頭,先前和K先生聊天時他有略微提到。「那是一組很讓人絕望的數字啊,有多少馬來西亞人不惜跳機當難民也要離開這個國家,我無法去怪罪澳洲政府對馬來西亞人的苛刻,只是我對於離鄉背井的最終,只能選擇相同道路的自己感覺到深刻的悲哀而已。」

  「我之所以會離開先前工作的地方,是因為先前移民局派人來我待的那間農場突擊抓非法移民。我是和我男朋友一起來澳洲的,當時我人剛好在工廠外頭,他在工廠內裝箱,就這麼被抓個正著⋯⋯他被遣返回馬來西亞,我算是僥倖逃過一劫嗎?我也不知道,但我需要一個還能夠繼續待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的理由。於是我來到了墨爾本,想喝一點酒來讓自己舒服一些,後來就變成你昨晚看到的那副德性了。」她一口氣把變得稍涼的咖啡喝光,面帶嫌惡的望著馬克杯。「應該不要那麼衝動的。」

  我一臉不知所措的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的故事。她見著我的表情,淺淺一笑,說:「不需要擺出這副表情啦,世界還沒末日,人生依然要過下去,也許我會多待個一兩年,然後就回馬來西亞。畢竟我的一切還留在那裡,儘管那裡糟透了,卻還是我的家。」她說完後站起身來,拿起馬克杯:「好像說太多了,總之謝謝你耐心聽我說完,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她走了,我仍在思緒的旋渦中不斷地打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