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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30日 星期日

雨天(9) 小魚


第九章 小魚



漢文


  「唔……」

  和煦的涼風吹撫著身上每一端神經末梢,散布在身體上的陽光,如覆蓋著羽毛絨被般溫暖。此刻的下午四點,學校不帶感情的機械式鐘聲鈴響敲醒了正在屋頂上躺著熟睡的我。我緩緩坐起身子,揉揉有點難睜開的雙眼,環顧了一下底下的四周,三五成群的學生拎著書包逐漸從校門口散去,從上面看像螻蟻出外去尋覓食物一樣慢慢的向外擴散移動。

  這是我第三十八次──也許是第三十九次、第四十次吧,次數多到我已經記不得了,我把原本是拒絕學生進入的通往屋頂的鐵門給撬開,把下午應該畏縮在教室座位上的身影挪移到屋頂上舒服的曬著太陽、睡著舒服的午覺。至於老師在不在乎,繼續上著他的課呢,還是急急忙忙的到處打電話,大發雷霆或憂心焦慮的尋找著我,我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反正我在被世界拒絕的空間內狠下心去拒絕了世界,聽起來也不是甚麼多可笑荒謬的事情。

  我從制服上衣的胸口口袋掏出了平時最愛的薄荷涼菸,抽起一根點了火,悠悠吸了一口,在肺中混沌了幾秒後再悠悠吐出。那灰濛的煙霧向充滿橙黃色夕陽光芒的天空中飄去,原來薄荷清涼的氣味經火一燒也變成了一團廢氣。

  突然間那道與世界隔絕起來的鐵門戛然作響被打了開來,一顆頂著柔麗烏亮直髮的小腦袋,探頭探腦的晃進這個不該被外物打擾的灰色空間。我以為是教官或生活組長──如果這次再被抓到的話那可要被勒令退學了,前兩支大過都是在商店街內的小巷子碰巧被抓到的,慌慌張張的把菸盒丟進褲子口袋,菸蒂踩熄藏在腳下。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的佳妤──她在同學間的綽號是「小魚」,因為少根筋的傻氣讓她順理成章的以超高人氣之姿當選了班長。自從最後一年讓她當上班長之後,我的耳根子就再也無法得到──哪怕只是一小片刻的清靜也好,我本來就不是在班上會附和他人或是湊熱鬧藉以融入團體的人,所以我突然在教室內莫名消失恐怕也沒幾個人會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靜默不語──反正又不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心中大概都是如此想著吧。

  只有這小姐──可以說是我在班上唯一談過超過十句話以上的人,不知道什麼原因總是特別「關心」我,因為我常常無故消失,搞到她當上班長之後更變本加厲地──連我下課時段去上個洗手間也要死命跟著,深怕我一不小心就又消失了蹤影。這關係倒很像是囚犯和獄卒,獄卒深怕飯碗丟了而投注一切心力在有逃獄前科的犯人身上。不過儘管如此,我翹課的次數仍然無減,被任何人看到我頹廢,應該說消極抵抗著真實世界的模樣我也絲毫不在乎,都腐爛到了谷底就讓它繼續再腐爛下去也無妨吧。

  她的頭轉向鐵門的右側,發現了坐在水塔旁陰影角落的我,左右晃了晃腦袋,關上鐵門走過來,爬上鐵梯站到我身邊,她低下身子嗅了嗅我身上,皺著眉頭說:「哎,不是叫你不能再抽菸了嗎?抽菸有害身體健康欸。」

  「沒差啦。」我又掏出了一根薄荷涼菸,正要送往嘴唇時,她像老鷹發現獵物撲過來般迅速的拿走了我的菸,接著從我的胸前口袋中拿出了打火機,頻頻點火試圖點燃它。

  「這樣點不著啦,天兵。」我把涼菸和打火機一併奪過來,點火吸了一小口,菸頭竄出零星的火屑,然後燃了起來。

  小魚又把在我口中燃燒的涼菸再度搶回到她手上,然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往她自己嘴巴內塞去,她用力吸了一大口,頻頻咳嗽,接著把菸丟在地上踩熄。

  「真搞不懂這種東西有甚麼好吸的?除了一股奇怪的薄荷味外都是難以呼吸的臭空氣!」她不斷向我碎碎念地抱怨。

  「妳不懂它的魅力所在啊。唉,好好的一支菸,就這樣被糟蹋掉了……」我說完便抬頭望向天空。她也朝我看去的方向望著。

  「有什麼東西嗎?」她坐下來靠在我身旁,雖說是靠攏卻沒有貼著身子。

  「有飛機飛過去了。」我說著指向飛機經過的一條彷彿是無限延伸於天際的直線雲朵:「證據。」

  「真的耶。」她抬頭望著,隨後她像想到什麼般的搖搖頭,揪著我的耳朵說:「不對呀!我為什麼會悠哉的和你一起坐在這裡看天空的雲朵呢?」

  我大喊著痛用力推開了她:「不然妳來找我幹什麼?」

  她愣了一下,低頭不語像是在沉思,接著她憨憨的笑著回答我:「我忘了耶。」

  我再度將薄荷涼菸掏出來,想再度點燃一根。

  「啊!就是這個!」她把我的香菸取走,收到了她自己口袋中,她氣憤的說:「我要沒收!」

  我冷漠的打量著她,隨即躺了下來閉上眼睛,雙手墊頭緩緩說著:「如果妳這麼想試試看的話,那那包菸送妳也無所謂。」

  她的臉頰鼓脹的跟熱氣球沒什麼兩樣,站起來大聲斥責我:「你這傢伙抽死算了啦!為什麼我要像個勞勞碌碌的白癡一樣為你這傢伙到處奔波!」然後她轉身爬下鐵梯,奮力關上鐵門,「砰」的一聲,還留下滿臉錯愕的我傻坐在原地。




  我剛從商店街的大型電子遊樂場輸了一屁股出來,就又在前方不遠處見到側背著國中書包的小魚,她正瞪大了眼睛望著一家高級服飾店的亮紫色皮衣。我心想怎麼今天真是倒楣到家,丟了菸、輸了錢不說,又遇到這個帶有強烈衰運的黑面煞星,我躡手躡腳的往遊樂場旁的小巷子走進,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時,她彷彿是獵犬般不知是如何嗅出我的氣味,倏忽地往我的方向看,然後好死不死的發現了我的存在。

  「喂!」小魚兩步併三步的邊招手邊跳過來,又嗅了嗅我身上,然後擺出了一副像是聞到了阿公的襪子,或是放了很久的臭鹹魚的惡劣表情,指著我說:「好重的菸味噢!你是不是剛剛進去了?」說罷她指指一旁的電子遊樂場。

  「對啊,是又怎麼了,萊西小姐?」我沒好氣的說道。

  她滿臉不解的看著我:「我的英文名字又不叫做萊西。」

  「因為妳是鼻子異常靈敏的靈犬……」

  她墊起了腳尖,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她迅雷不及掩耳的揮了我一巴掌。

  然後她掉頭就走,一句話也沒留下。

  這時候我突然很想聽見她大聲罵我的話語,哪怕是一連串最難聽最惡毒的字眼都好。

  因為絕望至深的沉默總是教人最難忍受。




  在我走到河堤的橋墩下方時──那是我每天放學必定經過的地方,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單純的想經過而已──我前方站了三個身形貌似泰國──還是菲律賓男人,其實我對於東南亞的人都無法分辨的很清楚,對我而言輪廓和膚色幾乎都差不了多少啊。三個人都是修長身形,有兩個看起來倒是挺壯碩的。他們的眼神透露著不友善的飢渴,每個人雙手都緊握成拳,並且擋住了我直行前進的路。遇到這種情況大部分的人都應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有後續的對應動作,像是拔腿就跑、撥打一一○呼叫警察前來扣住這些王八蛋之類的;不過我卻不知道哪裡湧出來的勇氣──與其說是愚勇,倒不如說是我想找個怒氣宣洩的出口,想找個人當作沙包般狠狠惡揍一頓的衝動,讓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幾步,撿起地上生鏽的廢鐵條,對空揮舞了幾下。

  這樣的動作對他們來說,看起來一點嚇阻的功用都沒有,反而更像是戲謔他們而做出來的無知舉動,他們三個馬上衝了上來想把我先撲倒,如果被撲倒的話那鐵條也就毫無用武之地了。我雙手緊握著鐵條準備好,等一個人到達了我的攻擊範圍之內,把他的當作時速九十英哩的直球,馬上做出一個揮棒動作往他頭顱用力敲去。因為平時有在靠著自律性運動的關係,我對於我的力氣也有一定程度的信心,果不其然那人就像是靈魂瞬間被抽盡一般軟弱的趴倒在地上;但就在此刻我也被另外一個人抱住大腿向前推倒了,另外一個人馬上對準了我的顴骨準備往下使力的揍,當看見他右手戴著銀光閃亮的指虎的那一瞬間我就暗叫不妙,吃了幾拳之後彷彿天地之間被人像沙漏般倒轉,整個世界的自轉軸被惡意扭曲以高速運轉著般頭昏眼花,鼻子內一股血腥氣味湧了上來,接著我就不省人事了。




  「喂!你醒醒啊!」好像有人把我從意識的黑暗深淵中一把拉起,不斷搖晃我的身子,我漸漸甦醒,抵抗頭痛欲裂硬是睜開了眼睛,小魚擔憂的神情距離我的鼻尖恐怕只剩下三釐米的空白間隔。她看到我意志恢復後便歇了口氣,語氣有些顫抖的說:「我已經叫了救護車來,也已經通知了警察,你皮夾裡的錢都被拿走了……」

  我頭緩緩偏向右手邊一看,的確皮夾被打開過,遺落在不遠的草地上。換向左手邊一看,地上滿是用來擦拭血跡的衛生紙。

  「我……這是……」我抬起左手,虛弱的指指那一攤衛生紙。

  「你的臉頰被打到一直在流血,鼻血也一直流出來,我情急之下只好先一直用衛生紙擦,看能不能先幫你止住血……」

  我滿懷感激的看著小魚,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妳噢。」

  隨即血腥味又湧上鼻腔內,我又失去意識的閉上了雙眼。




  在醫院縫了十二針,躺在病床一天面對兩名警察一致冷酷撲克臉的口供筆錄後,我媽向學校請假了一個禮拜讓我好好在家休養。

  但在家渾渾噩噩的躺著其實更難受,因為無法自由的任由陽光沐浴著,無法大方的掏出薄荷涼菸自由自在的抽著。




  之後,小魚每天都來探望我,不過還帶來了我最不喜歡的作業,要我在無聊的時候好好複習。




  「欸,我跟你說喔,我打算加入社區的棒球隊當球隊經理噢。」小魚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這是她今天的第一句話。

  現在放學的時候,小魚已經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護送我回家。通常都是我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趨地緊跟在我後面,滔滔不絕的講著她一天下來所遇到的種種趣事(我都認為不怎麼有趣就是了)。我在這段時間內會講的只有一句話,就是在到我家門口前時滿懷感激終於可以擺脫她嘮叨不絕的「再見」。

  不過在今天卻異常的沉悶,她在走到河堤時連一句話都沒有說,被金黃夕陽拖曳拉長的影子讓我知道今天她一直離我很遠,大約是保持二十步左右的間隔步伐,平常的話大概是五步吧。她影子的頭一直朝地板低垂著。

  她快速走了幾步,拉近些那彼此的間隔,她又說:「欸,你也一起來打棒球吧!很好玩的噢。」

  我沒有答話,她再繼續努力想打動我:「有嬌小可愛的球經耶,難道這誘因還不夠吸引你嗎?」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她,不疾不徐的說:「是不怎麼吸引人。」我又轉回去繼續向前走:「再說我沒聽過有人會如此厚臉皮地自銷的……」

  「什麼嘛!」她響亮的聲音想辯解:「我推銷自己是我不對嘛,不過我可是很誠心誠意的向你推薦棒球耶!好歹也考慮一下嘛!」

  「那有什麼意義嗎?」我冷漠的口氣打斷了她想繼續接話下去的衝動:「不過就是一群沒意義的人頂著酷熱的高溫做著沒意義的事情,像個白癡一樣跑跑跳跳把身體弄髒,輸球了還要笑嘻嘻的把『運動家精神』掛在嘴邊讓贏球的人記住……」

  突然,我的右手衣袖被拉住了。我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

  「不要這樣啦……」她哽咽的說:「為什麼總是要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呢……我不想再看見你為了排拒這個世界,做出那些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舉動……」

  「妳……」我吞了一下口水:「妳為什麼要這麼不顧一切的來關心我?我搞不懂,是因為我家有錢嗎?很抱歉得讓妳失望了……」

  「我們是朋友啊!」她把我拉轉過身面對她,接著又甩了我一巴掌,不過還好不是縫了十二針的右臉頰而是左臉頰,儘管如此這一下還是麻痺了我的顏面神經,我想應該不是力道大小的問題。

  「我不曉得你過去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可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對你抱有惡意呀,也是在渺小的空間存在著想對你釋出善意,想盡心力去關懷你的人啊。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把所有人都排拒在你的心防之外,用單方逃避的方式來消極的抗拒這個世界的運作,這樣根本一點用都沒有啊……到頭來,你只會持續製造傷害他人的心,連同自己的心也一齊被吞噬毀滅的無限循環啊。即使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也絲毫不以為意嗎?」

  「……」我沉默不語。

  她突然伸出纖細嬌小的左手,輕輕撫摸我那被打得發燙的左臉頰。「對不起噢,一個情急之下……」

  我們兩個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說話,彷彿週遭的聲音能量都被最強力的抽水馬達給抽到一滴不剩。天上有幾隻矇矓形影的雁子群往南方飛去,河面上微風吹起淡淡的漣漪波紋,夕陽把我們兩個的影子無限拉長到杳無人煙的世界盡頭,我們除了相視彼此之外別無他法,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再去證明或了解什麼「朋友之間的情誼」。

  然而我再次選擇了逃避。「走吧。」我轉過身不再回應。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餘光瞄見了小魚的臉上快速閃過了一絲落寞。




  之後過了一個禮拜,小魚再也沒有向我提過加入棒球隊的請求,每次遇見她總是笑顏滿綻;但我卻看出那只是她在偽裝內心深層的失落所展現出來的故作堅強。我發現了,不過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經過圖書館門口,正想再度到頂樓去抽根菸時,碰巧看見了小魚,和一個理著清爽平頭,瞇瞇眼的男生一同抱著一大疊書走了出來。我看見他們想裝作無視趕緊經過時,小魚瞥見了我,和我打了聲招呼,我也只好勉強和他們打招呼。

  那男生瞧瞧我,帶有禮貌性笑容的從書堆中伸出一隻手,向我禮貌性的握握手。

  「你好,我是二班的王浩。」




  「他是打社區棒球的啊?」在出了校門口後,我有意無意的問著小魚。

  「是啊,他是市場那位賣魚的王媽的獨生子。在球隊裡面就是他對我最好囉。」

  「這樣喔。他看起就是一個還不錯的好人哪。」這樣聽起來也許會有酸味。

  「是嗎……」她靜靜的不發一語,我們並肩走在有點狹窄的住宅區巷子內。寧靜的氛圍只剩下我和她單調的腳步聲。

  我摸索藏在褲管暗袋的菸盒和打火機,取了出來想點一根,在看到了她有些落寞的失神表情後,我默默的將菸盒和菸放回口袋。

  「妳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

  「球隊昨天又輸了呀。」她嘆口氣說:「一直缺少得點圈的打擊火力,守備上的溝通也常常很模糊……」

  接著她開始表現她一貫的特性:只要創造了一個話題,她就會開始劈哩啪啦的不斷接續下去,從教練、隊長、隊員,到守備、打擊、團隊氣氛,她都毫不保留的提出了她的觀點。當然沒接觸過棒球的我,聽起來自然是一頭霧水。

  「帶我去球場看看吧。」我突然提出了一個連我自己都出乎意料的要求。

  「咦?」她像看到了幽浮般瞪大了雙眼仔細摸著我的額頭:「你沒發燒吧?」

  「不要的話也是可以啦。」我裝作不悅的快步疾走。

  她氣喘吁吁的追上來,「等等,等等!」




  「乓噹!」白色的球飛越過鐵絲網的另一頭,掉落在我的腳前。我撿了起來,看看網內,有個穿著白色棒球服的人正向我招招手。

  「噢,可以幫我把球丟進來嗎?」這聲音有些耳熟,我仔細瞧了一下,發現原來是王浩,因為戴上了鴨舌帽所以一時沒有察覺。

  「咦,是你呀?怎麼樣,你是來入隊的嗎?」他走近後也終於才發覺是我,我搖搖頭,把球往高處一拋丟進去。

  我站在鐵絲網外,看著他們在我認知裡做的「毫無意義的事」,接滾地球、高飛球,打擊練習,還有基礎的體能、肌力訓練,每個人雖然都一副十分疲累的模樣,但他們的嘴角都掛著我的表情不曾出現過的滿意笑容。把視角轉向小魚那一邊,她正在認真的紀錄每個球員的訓練狀況,看到有人表現不錯就大聲鼓勵「很好呢,還要加油噢!」心底突然浮現一種想法:如果能夠在這裡找尋到並向世人證明自我價值的話,那麼加入這個球隊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抱持著這種想法,我安靜的看完了球隊的所有訓練,雙手不知不覺抓住了鐵絲網。




  「大家辛苦了!」小魚收拾好記錄單後從天色昏暗的球場走出來,我兩手插進口袋,站在門口注視著她。

  她看到我像是陡然碰到了稀有保育動物般跳了起來,吃驚的對我說:「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無聊就先走了呢。」

  「不會啊,」我的臉別開她的視線:「其實也不是說多麼無趣啦,棒球這個運動。」

  她突然跳上來抱住我,「真的嗎?那你要加入球隊囉?好開心噢!」我趕緊咳了兩聲,她愣了兩秒鐘才驚覺她現在像印魚依附在鯊魚肚上,整個身體正緊貼在我身上,她脹紅著臉把我推開。「對不起噢,好像有點太過於得意忘形了,嘿嘿。」

  莫名的感覺竄進我的喉頭讓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好什麼也不說的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她跟在我後頭。




  「喂,拿去。」我在飲料機投了一罐錫蘭奶茶、一罐黑咖啡,奶茶遞給了坐在河堤斜面水泥地上的小魚,她點頭表示謝意後就自顧地喝了起來。我拍拍她左手旁的地上,一屁股坐下去,打開黑咖啡後想了幾秒。

  「晚上喝黑咖啡小心睡不著噢。」她斜眼瞄著我手上的黑咖啡說著。

  我喝了一口,頭往右撇盯著她說:「沒關係,反正想要嘗到什麼滋味,本來就要付出相等價值的犧牲才能得手。」

  「從小到大還沒看過和你相同類型如此孤僻的人哪。」她又灌下了一大口的奶茶,呼了一口「啊哈」,一臉滿足的說:「一天的完結還是以喝奶茶最好了!」

  「每個人都發生過足以毀滅原來率真內心的背景事件吧,只是被傷害程度的大小不同,受害者本身能夠承受的力度不同,才導致了日後對世界的不同封閉程度。就某種意義來說,妳、我、廣告行銷、電視演員、資訊工程師、作家、總統,基本上都是持有相同黑暗心靈空間的普通人哪。」

  她抬頭想了一下,姍姍的說:「對我來說那可真是難以想像的複雜事情呢。人啊──總是會碰到不順遂的事,快樂的事、悲傷的事、痛苦的事、憤怒的事、空洞的事、討厭的事,很多很多事都會像郵包炸彈一樣充滿驚奇的炸開噢。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一件一件去拆開,這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得背負的使命啊,總不能說你突然說不幹就不幹了吧?想要享受活下去的權利,卻一再逃避盡活著的義務,抓抓屁股、挖挖鼻孔跟上帝說『不好意思,實在是承受不住了呀,所以這義務只好請去找其他人幫忙完成它吧。』上帝可是不會接受的噢,因為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義務要盡啊,哪有可能再多負擔你多餘的那一份呢?如果為了不負活下去的責任就擅自了結自己的生命,連自己生命活著的權利都抹煞掉的話那更是可惡呢。讓那些無時無刻都在關心自己的人,在死後還得背著失去摯愛的悲傷繼續痛苦的生活下去,這實在是太糟糕了呀。」

  「如果……如果了結自己生命的人,身旁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想去關懷他,想去愛他的人呢?那這樣的罪惡,是否就自動被消弭了?」

  「沒有喔,還是會有愛他的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也許在世界遙遠的另一端,也許在世界的盡頭,總之一定會有的啦!如果沒有的話,還有上帝呀!」

  「妳還真是樂觀啊。」我無可奈何的放下瓶罐:「再辯論下去就會改變題目到宗教性質的領域了,所以還是就此打住吧。況且要說服妳好像有一定的難度……」

  「看樣子我的口才和邏輯還算不錯嘛!」她得意的用鼻子吐氣。

  我捧腹大笑了十秒鐘,接著說:「不,不是妳的辯論技巧或邏輯的關係,而是妳所堅持妳只相信在妳認知內的事物。這叫做固執,而應付這種極端固執的人是最棘手的……」

  她聽了有些沮喪的說:「嗄,原來是這樣啊……我以為我終於可以擺脫『傻』這個字的外在束縛了呢。」

  「跟那些現在生活沒有目標,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相比,妳已經算是聰明絕頂了,所以不要自怨自艾啦。」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她笑著點點頭。

  「我……
我……曾經被很多人寄予厚望,也曾經讓很多人失望過。如果不是妳介入我的生活的話,我想我可能要這麼頹廢的過完一輩子吧。」說完我掏掏口袋,把薄荷涼菸和打火機握在手中,朝河中心的方向用力丟了出去。

  「咦……啊!」她吃驚的大叫。

  「如果要運動的話,就不能再抽菸了吧?」我帶著笑意看著她逗趣的肢體動作,她反應過來後馬上跳起身來額手稱慶。

  「那麼,請多多指教!我是社區棒球隊的經理佳妤,衷心歡迎你入隊噢!」她鞠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躬。

  「也請妳多多指教囉。」我富饒意味的望著她,拍拍她的肩膀。




  目送帶著要離隊的消息的小魚離去後,我回到家翻翻有點雜亂無章的抽屜,找到了那張我入隊時和她一起合拍的照片,她那時候是笑的多麼燦爛……

  我把那張照片放在胸前,雙膝跪了下來縮緊身子,默默的顫抖著,只有我一個人才能夠聽到的,心裡最深處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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