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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25日 星期四

異邦人


  剛來到Melbourne的第一個星期,我落腳在Flinders Street Station附近的Flinders Backpackers,那一帶是A-Lin的MV《大大的擁抱》主要拍攝的景點,忙碌的都市氛圍之中依然保有悠閒的英倫情調。這間Backpackers扣除掉夜生活多采多姿的Party Animals和一樓那越夜越熱鬧的Lounge Bar以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挑剔的缺點。然而這價位長久住下來畢竟還是太貴了啊,我心底如此想著。於是乎我和正常的背包客一樣,在第一個禮拜的最後幾天,開始尋找我接下來的棲身之處。

  和網路上找到聯絡方式的房東談好看屋時間後,我在那天的晚上買了一瓶兩塊澳幣的冰牛奶,一邊吹著微涼晚風,邊走邊喝牛奶,在夜晚的Melbourne街道信步著。不得不說,Melbourne CBD(市中心)真的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古典與摩登在這座城市交織,譜出一曲優雅舒適的樂章(撇開入夜後散布在街道上有礙觀瞻的垃圾不提的話)。如果我不是一個患有濃烈思鄉情懷症候群的過客的話,我想我可能會被Melbourne的氣質所深深吸引著而考慮就此定居下來。我在King Street上緩緩走著,這裡相較於Elizabeth Street和Swanston Street或Chinatown等鬧區而言,這區域飄逸著略為冷冽的氣息。除了幾間餐廳依舊燈火通明以外,似乎很少看到行人來往的蹤影。

  走了蠻長的一段路,約莫有三十分鐘吧,總算是走到目的地了。那是一幢現代感十足的白色華美大樓,一位印度男人正駐足在自動門的對講機前,徬徨無助的邊按對講機按鈕,一邊滑手機,看起來似乎是沒人能幫他開門。順帶一提,澳洲大樓內除了門鎖外,也有電梯鎖,光是幫外客開門是不夠的,若是屋主沒解開那層樓的電梯鎖,外客只能對著電梯乾瞪眼,因為他上不了那層樓。我笑笑地在印度人身後看著他焦急的背影,他在玻璃前發現了我。” Hey, sorry man, you first.” 我點頭向他致謝,按了十四樓某間房的門鈴。「你好?」對講機內傳來了熟悉的華語(澳洲稱作Mandarin,普通話),我向另一頭的人說明了來意,他馬上幫我開了門,我走進去搭電梯時,那位印度人傻傻地望著我,可能暗地在心中抱怨自己的運氣怎麼如此差勁吧。

  到了十四樓,電梯門一打開,就看見了一位中年男性華人站在不遠處的門外等候著我,「快進來吧,我是這裡的房客,房東有交代我你會過來看房子。」「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了。」走進屋內,兩旁分別是浴室和房間,正前方是廚房(正確說法只是流理台)兼客廳,客廳左邊用素色屏風隔住看不見裡頭,料理台後方還有個珐瑯色吧台,相當雅緻。「客廳是我和另外一位馬來西亞人睡的。」中年男子——姑且叫他K先生吧,他說。

  寬敞的客廳流瀉著米黃色的燈光,偏隅一角的書桌上,關於多益和雅思的參考書零亂的散著。「那是房東留下來的,他有時會來這睡一晚。」K先生回答了我的疑惑。他請我坐在吧台前,電爐上的培根正滋滋作響,香氣四溢。「抱歉正在準備晚餐,想喝些什麼嗎?」K先生指著放在流理台上櫥櫃的紅酒瓶,我向他致謝,謝謝不用麻煩了,我還有沒喝完的牛奶呢。

  「先讓我把晚餐料理完,我再帶你看看吧。我快餓扁了,今天都還沒吃到東西呢。」他從冰箱拿出保久乳和四片土司,夾著剛煎好的培根和蛋,自顧自的吃喝了起來。我雙手托著腮,環視了整間屋子。K先生咬著土司含糊不清的說著:「你是台灣還是大陸人?」

  「台灣人。」我語氣堅定的回答。

  「這樣啊,台灣是個好地方啊。我曾經跟團去過台灣幾次,是高雄的佛光山吧?馬來西亞有這種觀光團,去佛光山參觀聽佈道,包吃包住,行程由佛光山買單。另外九份啦,台北的幾個夜市我也有去過。真是不錯啊。」

  K先生是個健談的人,一和他打開話匣子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我們開始聊聊關於台灣和馬來西亞的一些事。不知不覺話題就帶到了政治。「嘿,你們的那個陳水扁,現在還被關在牢內嗎?」

  「是啊,你們也知道陳水扁?」我略感驚訝的問道。

  「當然啦,我們看台灣新聞大概比馬來西亞的新聞還要頻繁吧,哈哈。」

  「這又是為什麼?」所謂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氣氛舒暢的同時我忘記了和第一次見面的人其實應該慎選聊天的話題,幸好K先生並沒有很在意。

  「馬來西亞這幾年越來越亂啦,馬來人欺負華人,政府貪污腐敗,治安差勁到不行,經濟我看也要完蛋了。現在馬幣一直在跌,在馬來西亞生活越來越困難了。」他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接著說:「前陣子馬來西亞的紅潮你聽過嗎?」

  「略有所聞,不過不是很清楚內容。」

  「那和你們之前台灣的紅衫軍有點像啊,但不同的是這活動是挺那貪污政府的馬來人辦的,馬來人給我們華人扣帽子,說我們不尊重首相,因而走上街頭,堅持捍衛馬來人權利。巫統就像你們的國民黨長期在馬來西亞執政,只是他們處處保護馬來人,欺負我們華人。越來越多華人受不了,就跑到新加坡或澳洲來找工作。」

  「抱歉,我不該問這些的。」「沒關係啦,這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我揣摩一下K先生的年紀,猜想應該不年輕了,好奇兼轉移話題地問他:「冒昧問一下,請問你幾歲了?看樣子比我大上不少。」

  「快四十歲啦。兒子都在唸大學了。」我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瞠目結舌地問道:「這麼早就結婚了!那你家人沒跟著一起來澳洲嗎?」

  「我和我老婆離婚了,兒子在馬來西亞唸書,我一個人持學生簽來澳洲,來了三年多有了吧。」我再度向K先生致歉,又問到了敏感話題,他大氣的笑著說沒關係。我問他學生簽有每週工作時數限制二十小時,這樣會存不到錢吧?「當然是做黑工啦。洗碗工、清潔工、餐廳內外場、工地、馬殺雞⋯⋯這城市內各式各樣的工作我大概都做過了。」

  我內心不禁興起一陣惆然,到底是什麼樣的動力能讓一個人放開家庭,離鄉背井,隻身在中年時跑到異國來重新打拚?此刻我並不知道,之後的旅程上還會遇到更多更年長的例子。

  「你看,聊著聊著,都忘記時間了,都還沒帶你參觀環境呢。」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九點半了,不好意思再打擾別人了。我隨著他參觀浴室和兩個房間後,向他致謝離開了屋子。回去的路途上,我一直在想著方才的對話,像咒縛般緊捆雙腿,讓腳步沉重萬分。

  後來一些陰錯陽差的原因,我並沒能夠和K先生當成室友,儘管有些可惜,不過卻也莫可奈何。

  之後在Maffra工作了一個月後,我又回到了Melbourne,短暫休息一陣子後再謀求下一份工作。巧合的是這次入住的backpacker座落在King Street上,距離那間大樓並不遠,可我再也沒遇見過K先生。這間backpacker對面恰好有一間lounge bar,每到週五晚上就是人聲鼎沸、徹夜狂歡的時刻。晚上待在房裡氣悶的我走出門外透透氣,有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女子佇立在一旁的巷子內,彎著腰乾嘔,彷彿連胃都要掙扎著脫逃出喉嚨似的嘔著。我瞥了她一眼,地上滿是消化未完的嘔吐物,帶了些許血絲。我上前去輕聲詢問她還好嗎(用的是英語)?她醉醺醺的雙眼迷濛的望著我——也許是我身後的招牌,左手一揮嚷道:「別來管我。」說的卻是華語。我定睛一瞧她的臉龐,原來是華人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刻意說英語了。

  「妳沒事吧?」我緊皺眉頭問她。她搖搖頭,隨即又向地上乾嘔著。我走回backpacker內,倒了杯白開水,走到她身旁說:「喝個水吧,也許會比較舒服一點。」她拿起水來,像小白兔般一點一點的啜著,然後對我點了點頭。「謝謝你。」她小聲的說著。

  「妳住很遠嗎?還走得回去嗎?要不要進來休息一會?」這間backpacker的入口便是接待處和交誼廳,上樓以後才是背包客的房間,外人在交誼廳休息一下應該沒關係吧,我想。

  「沒事的,我就住在這裡。我自己走得回房間。」她指著這間backpacker說道。我點點頭,把杯子拿回,看了她一眼後便走回屋裡。躺在床上,想起以前大學時也曾這樣喝的爛醉如泥過,出了社會後反而未曾再這般掏心掏肺地喝過酒了。心底一想,睡意便悄聲襲至。

  第二天早上,起床正打理著免費的早餐時,那女生手裡拿著馬克杯走進廚房,看到了我。「啊⋯⋯是你,昨天謝謝你了。」她一身純黑T袖兼牛仔褲,搭配她烏亮及肩的黑髮,連眼鏡都是黑白相間的粗框,我想她是發自內心的酷愛著黑色。

  「那沒什麼。妳還好嗎?看妳昨天嘔成那樣,怪可怕的。」

  「不太好,早上起來到現在頭還是又暈又痛,天旋地轉,唏哩嘩啦的。」

  「喝杯牛奶會比較舒服一些。早餐吃了嗎?」

  「還沒呢。一起吃嗎?」「好啊,只要妳別吐進我的麥片裡就行。」我笑笑地回答她。

  就這麼誤打誤撞的和陌生女子認識了,還坐在同一桌吃早餐,心裡總感覺不甚踏實,算了吧別想太多,我邊吃著麥片邊想著。「你是台灣人?」她右手拇指搓揉著太陽穴問我,我點點頭。「真好啊,你們台灣都有合法的Working Holiday可以申請,不像我們還得用旅遊簽過來,再轉成學生簽或難民簽,才能繼續待在澳洲工作。」

  「妳不是台灣人?我還以為妳是台灣人。」我難掩詫異的臉色說道。

  「我是馬來西亞人。來澳洲多少年啦我想想⋯⋯差不多兩年多了吧。」

  「妳在City裡工作嗎?」

  「沒有啦,我才剛離開Queensland不久,來Victoria這找下一份工作。」我唯唯諾諾的應和她,舀了一湯匙的麥片往嘴裡送。「好像初次見面問這個問題不太禮貌,不過妳昨天喝得真多啊,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她彷彿看到三疊紀時的巨大蟑螂般,驚訝的注視著我,我不安的推推眼鏡,咽了一次口水。「抱歉,我太失禮了,冒犯到妳的話跟妳說聲不好意思⋯⋯」

  「其實真的蠻沒禮貌的,不過還好我在這裡已經習慣了。」她緩慢地攪拌著馬克杯中的咖啡,混濁的內心隨著湯匙晃蕩。「算啦,這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跟你說了也無妨,說不定心裡還會比較舒服一些。」

  「你知道澳洲一年核發給馬來西亞的WHV(Working Holiday Visa)數量有多少嗎?」我點點頭,先前和K先生聊天時他有略微提到。「那是一組很讓人絕望的數字啊,有多少馬來西亞人不惜跳機當難民也要離開這個國家,我無法去怪罪澳洲政府對馬來西亞人的苛刻,只是我對於離鄉背井的最終,只能選擇相同道路的自己感覺到深刻的悲哀而已。」

  「我之所以會離開先前工作的地方,是因為先前移民局派人來我待的那間農場突擊抓非法移民。我是和我男朋友一起來澳洲的,當時我人剛好在工廠外頭,他在工廠內裝箱,就這麼被抓個正著⋯⋯他被遣返回馬來西亞,我算是僥倖逃過一劫嗎?我也不知道,但我需要一個還能夠繼續待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的理由。於是我來到了墨爾本,想喝一點酒來讓自己舒服一些,後來就變成你昨晚看到的那副德性了。」她一口氣把變得稍涼的咖啡喝光,面帶嫌惡的望著馬克杯。「應該不要那麼衝動的。」

  我一臉不知所措的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的故事。她見著我的表情,淺淺一笑,說:「不需要擺出這副表情啦,世界還沒末日,人生依然要過下去,也許我會多待個一兩年,然後就回馬來西亞。畢竟我的一切還留在那裡,儘管那裡糟透了,卻還是我的家。」她說完後站起身來,拿起馬克杯:「好像說太多了,總之謝謝你耐心聽我說完,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她走了,我仍在思緒的旋渦中不斷地打轉著。




  金色曙光下的墨瑞河(Murray River)悄靜的潺流著,淨亮的河面偶爾傳來小石子拍打激起的波紋。今天是難得的放假日,我跟著馬來西亞的S先生起了個大早,風塵僕僕的開車到墨瑞河畔,他準備露一手在沙巴時期練就的釣魚功夫。

  他手中水藍色釣竿定力十足的豎立著,趁著空閑時他點了一根菸,瀟灑的吐了口大氣。「每個來到澳洲的馬來西亞人,都有他背後的故事。」他老氣橫秋、搖頭晃腦的說道。我點點頭,拿了罐放在小冰桶裡的Victoria Bitter,遞給了他,啜了口啤酒後,他開始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以前是在沙巴的古達(kudat)海邊一間餐廳當廚師,在那做了八年吧,很漂亮的一個海灘,沙的顏色、海的顏色、天的顏色層次分明,是個陽光沐浴下的觀光勝地。平常上班又忙又累,閒來無事時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的喝著啤酒釣著魚。」

  「聽起來很不錯啊,怎麼會想來澳洲呢?」

  「只有聽——起——來很不錯吧?實際上工資很低啊,買了一棟房子,都不夠付房子的貸款,心裡想著這樣下去不行,就跑來澳洲找錢了。這兩年拼命下來是存了一筆,但還遠遠不到我設定的目標。」

  開始和馬來西亞人同事後,我就知道他們真的是拿生命在賺錢,一副打算將自己燃燒殆盡的那種拼命方法,我知道我自己做不來,也不想這麼做,一路工作下來對馬來西亞人只有隨著時間愈加強烈的敬佩感。「你們真的很厲害。」我由衷的說著。

  「若不是環境所逼迫,沒有人想變得這麼厲害的。」他語氣平淡的說。

  我在心中仔細咀嚼來到澳洲後,一路上所遇見的馬來西亞人們,形形色色的他們卻都有一個不得不放下他們牽絆的背景,或隻身一人,或成群結伴,遠赴異鄉來重新歸零,靠著自己的努力攢一筆錢,也許是養老金,也許是開設位在家鄉雜貨店的資金,也許是還清積欠銀行的債務⋯⋯

  我很慶幸自己不需要這樣為了生存(不一定單純金錢的因素,也許是國家內部動亂之類的不可抗力)走上這條荊棘之路,尤其當親自身處於國外時,才深刻體會到屬於異邦之人的那份——

  永遠飄蕩不定,吉普賽式的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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