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王浩
漢文
早晨七點十五分,睡眼惺忪的我受到天啟似的從溫暖的被窩之中竄出,悠哉的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將平時雜亂不堪的床上反常的收拾乾淨。把棉被像摺雞蛋豆腐般的端正平整有稜角,睡衣褲折疊整齊擺放在枕頭之上。走出房門,一切就如凌晨被夢境驚醒時的寧靜,偶爾穿插著麻雀喜悅跳動的啁啾聲。陽光灑落在流理臺前,把上了年紀的餐具照耀的彷彿煥然一新。我想到什麼似的走到抽屜前,抽出兩包三合一即溶式咖啡,唰啦一聲分別倒在玻璃杯中,並打開熱水壺的開關。隨即我又想到什麼似的,撬開冰箱查探還有些什麼昨天晚餐後遺留的食材。有芹菜、蘑菇、茄子、蒜苗、義大利麵懶人包裝、義大利麵專用的番茄肉醬罐還剩下約一半,這樣就夠了。我拿出上述幾樣,倒了四分之一鍋水開火,並把肉醬罐放在水中加熱。再俐落的把芹菜切小塊,茄子切片,蘑菇切對半,接著拿出平底鍋,倒一點橄欖油下去熱鍋。鍋子有熱度後把蘑菇和蒜苗一起丟下去爆香,香氣四溢後把茄子片丟下去,煎燒微硬一點;再把肉醬倒下去和個幾下,最後把麵團丟下去拌炒──哦,超級懶人義大利麵完成了!麵條不是自己煮的,肉醬也非自己調的,連咖啡都是用即溶現沖,一點情調都沒有。算了,反正本來就是廚房門外漢,拿刀鍋對我而言遠比拿球棒困難得多。
早餐完成後到老媽房門前敲門,請她來嚐嚐自己兒子的廚藝如何,順便將咖啡沖泡好。老媽揉著眼睛出房門,看到早餐已經做好了,不禁瞠目結舌了幾秒──畢竟從以前到現在的早餐全部都是由她一手包辦的,身為她孝順的兒子,我只是負責將她精心烹煮的東西用心品嚐,用嘴巴一網打盡而已。她滿腹疑惑的坐下,仔細端看著桌上的義大利麵。「你是不是先用蒜苗爆香過了?」老媽嗅了一下餐盤後問著。
「不錯!還不趕緊品嚐這盤我流式義大利麵……」我將流理臺整理完畢後一屁股的坐下來,對著義大利麵吸了一鼻子氣,「噢噢!你兒子真是天才……」
老媽拿起叉子把蒜苗插起,「你這笨蛋,要爆香的話蘑菇搭配蒜末會更好,哪有義大利麵的擺盤裡頭會把沒處理過的蒜苗胡亂丟進去?」她隨即捲起麵條,一口吞了下去:「果然,這番茄肉醬本身已經夠香啦,加入蒜苗後的味道反而平衡被破壞掉了,根本只要用蘑菇爆香就好了……起鍋的時間太快啦,醬汁還沒收束到麵條裡面你就盛盤了,麵跟肉醬的味道還是分離的欸。」她又插起了茄子片,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我的信心已經被他的中肯評論給摧殘殆盡了,惴惴不安的看著老媽,冀望這最後一句話不會成為壓垮我做菜動機的一根稻草。「切的還蠻漂亮的嘛!你是不是平常有偷用廚房練習?」
「哪有可能,你兒子像是會主動做這種事的人嗎?所以說我果然是……」我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媽打斷了:「可惜手法零分。你用橄欖油去煎之後應該要換平底鍋拌麵,油的餘味滲到肉醬裡頭了,不僅多了餘味又讓肉醬變得油膩。再說要用茄子片還不如用茄子片捲麵段再淋上肉醬,這樣吃起來口感會更好。」
「欸,哪有人對第一次掌廚的人這麼嚴苛的?」我不禁哀怨著,早知道就不煮這道早餐了。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啊,不然光靠瞎子摸象的揣摩,那倒不如乾脆別做還比較好。你真想學的話,我有的是時間教你。」老媽邊捲麵條滿不在乎的說道。「你今天怎麼突然想要下廚?我可不會因為這樣就多給你零用錢噢。」
「多虧了妳的誠實,讓我心中燃起的小小火苗被迅速撲滅了。妳以後別想再吃到我做的菜了,哼。從今以後我要認真吃妳煮的東西,還要對它們做質化分析和科學結論!」我狼吞虎嚥的把義大利麵清掃一空,顧不得咖啡仍燙嘴一口氣喝光它,氣沖沖的離開座位。
老媽詫異的看著我離去的身影,喃喃自語:「唷,天要下紅雨囉……」
回房間看了一眼鬧鐘,已經八點二十分了,我先迅速的盥洗一番,換上紐約洋基的黑白相間條紋襯衫和黑色牛仔褲,戴上印有洋基隊徽的黑色鴨舌帽,吹著亞特蘭大勇士戰斧歌的旋律,打開家門。溫煦的陽光讓人身子暖烘烘的,婆娑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我享受著這總決賽前夕難得的輕鬆週日,用盡身上每一吋肌膚去體驗這少有的舒服。一隻黃毛短尾貓和我並肩走著,牠優雅的走在圍牆上,偶爾停下腳步伸個懶腰打個哈欠,隨即繼續和我一同走著。我停下腳步望向牠,和牠四目相接,牠沒有像外頭的野貓第一時間飛快逃離人類,我發現了牠頸上的紅色項圈。
「噢,又是你,小傢伙,今天小魚不在我旁邊喔。我身上也沒帶魚乾之類的,即使如此你還是想跟著我嗎?」牠喵了一聲,輕盈的往前跳動,我笑了一聲,跟上牠的腳步。「跟你這小傢伙還真是有緣呢。」
穿過寧靜的住宅區,轉進仍在歇息的精品街,我繞了一點遠路,除了享受這令人微醺的清爽早晨,也思索著王浩半夜急著打電話給我的用意。「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匆忙呢?」一無所悉的我不斷的納悶著,踱步在不染塵埃的人行道上,黃貓的肉掌踩在乾淨無暇的磁磚上不發出一絲聲響,讓滿腦子疑問的我差點就忘了牠的存在而踢到牠。「你要跟著我到哪裡去啊?」我笑著問牠,牠仍然只是喵了一聲,乖順的坐立著,似乎是在等待我再度起步。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牠發出非常享受咕嚕咕嚕的喉頭聲響。「走吧,去解惑。」我起身向前走,在大規模的十字路口左轉,穿著整齊的上班族拎著公事包焦急的等待著誤點的公車,打扮時髦的女學生嚼著口香糖翻著單字卡,真是非常強烈的對比。我望著從斑馬線上對街走過的人潮,突然有種不想去赴約的渴望湧生而出,多想就在這個沒有人認識我的街道上信步而行,直到雙腿再也走不動為止。
打從我認識王浩以來,他就一直秉持著溫良恭儉讓的形象。對於別人的要求,哪怕就算再多不合理和匆促,「喂,這個東西今天就得搞定喔,你沒有問題吧?」王浩也只會露出那如同馬爾地夫蔚藍海岸下的溫煦日光般笑容,淡淡的說沒有問題,就讓我來搞定吧之類的承諾。這次半夜打電話來打擾本該在夢境中沉眠的無禮舉動,是我前所未見過的。濕黏的髒空氣環繞在我的周圍,彷彿正為暴風雨前的寧靜沉澱著前奏。我有些喘不過氣,原本不算遙遠的路程走起來卻像衝往北極點上的旗幟一般,無論怎麼努力地走都瞧不見影子。
肩膀驀地感覺到一點透涼,些微雨滴緩緩拍落在襯衫上,擴散成水點。「又是雨天……」我身旁邊走邊滑著手機的西裝白領男子低聲咕噥。是啊,怎麼又是雨天……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只要遇上了雨天就準沒好事發生。
拐進防火巷內,充滿曼巴香氣的風在我面前輕撫,讓疲憊的心情為之一振。啊,果然還是這裡最讓人安心,每次來到雅米克咖啡店前,我都會如此想著。早上出爐的麵包可口的擺放在店門口,飄散著小麥的原味。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瞄了一眼店內,老闆在吧檯後方俐落的清理著濾杯,王浩坐在靠窗邊的位置上,靜靜的看著書。似乎沒瞥見綠的身影,她可能還在家中溫暖的被窩裡,嘴角微翹的享受著假日悠閒的早晨。小黃貓在店門口前優雅的趴躺下來,舔舔自己的肉球,刷刷自己潔淨的臉龐。「你在外頭等我噢。」我蹲下身和黃貓說。
我推開門走進店內,風鈴噹啦一聲提醒著王浩,他看見我後把書籤小心翼翼的夾進書裡,把書收進他的黑色背袋中。我注意到那書籤是金色風鈴木的押花,是小魚前年親手做給隊上所有人的新年賀禮。「這可是花了我很多時間做噢!誰給我弄丟了,我就要他再做一個還給我!」事實上隊內許多人都把那書籤弄丟了,因為沒幾個人有閱讀的習慣啊。我的書籤還安詳的躺在抽屜內,深怕這個書籤一個不小心就會步上其它同伴的後塵。真正有在使用它並保存良好的,我想只有王浩一個人而已。
「你來了啊,吃過早餐了嗎?」王浩站起身來,遞給我桌上的點餐單,我搖頭回覆他:「已經自行處理過了,你吃吧,我點杯咖啡來喝就好。」我轉身向老闆喊聲:「老闆,來杯卡布奇諾(cappuccino),奶泡少一點喔,謝謝。」老闆忙碌的背影微略點了點頭,開始熟練的準備沖泡動作。王浩填了點餐單,遞交給女服務生,我們倆坐了下來,立即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迴圈之中。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王浩。「明天就是總冠軍戰了,今年球季的終點……你會緊張嗎?」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我神經可沒大條到毫無知覺的地步。聽說對手會推出甲組等級的先發投手是吧?」
「隊上的王牌推在最後一場很合理啊。他們整體打擊比我們還弱一點,如果明天能夠從那傢伙中突破要到分數,那我們就會很有機會拿下來了。」
「不過我看了一下數據,牠們的中心打線火力雖然沒我們強,但整體的上壘率還不錯?尤其是後段棒次還蠻會選到保送的。」
「上壘率和盜壘成功率都高的嚇人啊……這會給小松很大的壓力。小松壓制力雖然強,但壘上有人的時候他很容易太緊張而失常,而且他的體力也是個問題。」
女服務生端著餐點走過來,我和王浩同時停住話題。「先生您的卡布奇諾。」我看著浮滿奶泡的咖啡杯端穩的擺放好。「先生您的三號餐,餐點已經全部到齊了,請各位慢用。」女服務生端莊的退走,留下再度無語的兩人相互乾瞪眼。
我啜了一口咖啡,靜靜的看著王浩手持刀叉切著他的火腿起士三明治。「你半夜無端倪的打來我家,應該不是邀請我來談這些東西的吧?」
王浩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緩緩放下刀叉,盯著我的臉瞧良久。「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小魚總冠軍賽完後要退隊的事了?」我隱約看見王浩的眉間藏著一道焚焚怒火。
「上個禮拜吧,就在打四強戰之前。」
「對於這件事,你瞭解多少?」王浩仍然盯著我的臉毫無禮貌的瞧著,這舉動讓我產生了一點不高興。我的回應也逐漸尖銳起來:「即使我不明白,這又干你什麼事?」
「有,非常大的關係。」王浩把叉子上切好的三明治一口咬進嘴裡,迅速吞下後喝了杯水,一字一句清楚大聲的講著:「這‧就‧是‧跟‧你‧有‧關‧係!」
我強忍著因為王浩著魔似極端無理的舉動湧現的怒氣,緩緩的問:「你在說什麼鬼?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傷害小魚?為什麼要讓她聽進那些不堪的耳語?你到底他媽的在搞什麼東西!」
怒氣隨著這些毫無來由的問題而降溫了。我疑惑的問:「等等,你現在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啊。法官要判殺人犯死刑之前,也會訴說他的罪狀讓他心服口服吧?你總要讓我知道我為什麼非得承受這些莫須有的指控,我再決定要如何回應你才對吧?」
王浩的手由於憤怒過頭而劇烈顫抖著,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發脾氣,而且第一次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指著別人的鼻子破口大罵。好像有什麼纏繞在他心頭的理智繩索啪嚓一聲被剪斷了。「你和別人勾搭約會什麼的,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你為什麼要教唆女方把你們煽情的過程一五一十的告訴小魚?你這三年來何時對小魚誠實以對過了?不管是正面應對還是委婉拒絕……怎麼遇到可以刺穿別人心臟的時刻,就毫不客氣冷酷的動手了?」
「你說完了沒有?」我冷眼看著情緒高亢的王浩。「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在我眼中你彷彿只是在替無聊的嫉妒感找一個宣洩的出口而歇斯底里著。」說這句話時我心中倏地閃爍過一絲身影,那個我所知道的「女方」的身影,不過我選擇將正確答案壓抑下去。因為我相信她不是會做這種無端挑釁舉動的人。
「信不信由你。」王浩喝了一口水,轉頭環視著整間咖啡廳。「嫉妒感……哼,你認識我多久了?對於小魚,我一直都抱持著『只要她能高興就好』的態度,無論她喜歡的是誰,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也無所謂。至少我從來就不會去逃避正視自己的心。反觀你呢?你逃避了小魚多久?你要一輩子都這樣逃避別人的心意下去嗎?自私的左右逢源者!」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不禁勃然大怒。「給我閉嘴!他媽的是關你屁事!」聲音在空蕩的咖啡廳內無限迴盪似的,女服務生和老闆一臉錯愕的望向我們這桌。「我老實跟你說,我對小魚從來都只有好朋友的感情而已,以前是,現在也是,以後也都是!你不懂就少在那邊一副自以為很瞭解我的口氣批評我!」
「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你當面去和小魚說啊。只會將自己的懦弱遷怒給別人的孬種。」王浩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塞進口中,慢慢咀嚼。「即使做為好朋友,你的分數也早就被死當了。你自己想想這些年來小魚幫你的無謂任性擦了多少次屁股,而你又回報給她多少東西?你連最基本的純真笑靨都沒讓她在臉上綻開過,還敢自詡什麼小魚的好朋友?」
「這一餐由我來買單吧。自此之後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不必再費心去維持這兩段讓人失望透頂的友情了,祝福你和你的『女朋友』情比金堅。」王浩擦完嘴說罷,往吧檯方向走去。「等等!最後一個問題,到底是誰向小魚傳那些話的?」我已經不想再為我有沒有教唆這件事辯護了,反正我自認問心無愧,王浩此刻也都只會把我的說詞當作狡辯吧。
「還裝傻啊?林嘉郁啊。」他隨即轉身離去,不再看我一眼。徒留下心底早已知道真實答案的我,真正接受真實時仍然無法接受那股衝擊的佇立發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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