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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2月27日 星期六

原鄉

  閉上眼睛之後再睜開,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變成一個十足陌生的世界………

  闔上的雙眼在熟悉黑暗的麻痺後,再度接受到陽光的溫暖時,反而感覺到一陣刺痛不舒服。試圖張開雙眼,抱著一顆因昏睡許久而感到沉悶的痛的頭緩緩從床上起身,看了看四周──原來早已經從那個還在陰雨綿綿的西雅圖,回到了自己位於台北的家,現在正在「自己」的房間之中。

  但一切是多麼不真實啊!我遲疑了一下,確定的確是在「自己」的房間後,轉身下樓刷牙洗臉。大概是時差還沒調整回來,如廁的時間也比在西雅圖的家要蹲的更久一些,我找了找放衛生紙的附近,平常我會在廁所放張昨天的報紙,今天居然無法唾手可得,我想了幾秒,才恍然大悟說:原來現在是在「自己」家啊!

  「要上到什麼時候呀?趕快來吃早餐喔!」母親的聲音就像幾十年未曾謀面的老朋友般,突兀的在門的另一側響起,我趕緊拿了幾張衛生紙,隨便擦了擦就趕緊穿上褲子走出廁所。

  很久沒這麼悠閒的坐在客廳,一邊看著手中的台灣報紙內的國際新聞──在西雅圖時又算是在地新聞,一手抓著剛烤好的、塗了整片奶油的貝果大口咬下去。母親沖泡著香純濃郁的咖啡端了上桌,也順手拿起一片貝果。照理說,兒子剛回來,做父母的應該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子女,例如「你在那裡還住得習慣嗎」、「吃的東西還合口味嗎」、「有沒有語言不通、比手畫腳的糗事啊」等等;但很顯然地母親是希望讓我吃一頓安靜至極的美味早餐。

  等我吃完最後一片貝果,拿衛生紙擦完嘴巴,母親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次回來要住多久?」

  我思索了一下,老實說這次回來我也還沒規劃好要在這裡住上多久,倒是不必太急著回西雅圖,因為工作最近才因為升遷問題,讓我憤慨地遞出辭呈而已,剛好也想趁著這次機會轉換一下人生跑道,先回來充充電,沉澱一下再做打算。

  「不知道耶,等到想走的時候自然就會走囉。」我折起報紙,若無其事的說道。

  我怕我回答的太過冷血,傷了母親引頸期盼等待兒子歸來的那份心情,說話時還特地瞄了一下她那裡;不過看樣子母親真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她對我這一席話絲毫不以為意,只回答了聲「喔」就把碗盤拿去流理台了。

  我瞥了她一眼,隨即拿起報紙掩飾我寫在臉上的失落感,正好看到了報紙上聳動的標題寫著:

  「麥當勞裡拍A片 日導演及女星被捕」

  這不禁讓我啞然失笑。



  想出門看看自己家周圍的環境在滄海桑田之後變成什麼模樣,於是我套了一件灰色皮夾克,帶了把雨傘就往外頭走去。

  空氣裡瀰漫著一絲絲沁入骨髓的陰冷,搭配著節奏分明的雨點聲,在沒什麼行人的冷清街道上,我成了唯一的存在。

  樓下那家學生時代常去的撞球館有一個很迷人的地方:跟老闆夠熟的話,老闆就會在你clean table之餘免費送你一杯摻了許多自來水的威士忌。復古的英國橡木式撞球桌,小小的空間內繚繞著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的<Blueberry Hill>,偶爾夾雜著幾聲球入袋的咕嚕聲。

  高中時有位滴酒不沾的朋友,剛好對打撞球十分在行。幸虧了他,我才能夠悠閒的坐在一旁,聽著薩克斯風的solo,默默喝著摻了水、有點稀釋過多的威士忌。雖然摻了水,不過這種似醉非醉的、恍恍惚惚的清醒感是最令人感到舒服的。

  那可以算是一種逃避世俗的一種辦法。

  回到現實。在經過那家店門口時,鐵捲門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上頭貼了張「出售 XX房屋」的字樣。我沉默不語了一會兒,便轉身離去。



  沿著那家店往前直走了三個紅綠燈,接著向左轉,再直走了約略十分鐘,有一間規模不大的,用鐵皮搭蓋而成的土地公廟。原本是這附近最香火鼎盛的一間廟宇,後來在一場大地震之後把那座土地公廟的一磚一瓦都給震垮了,此後雖然重新建了一個給土地公棲身的地方,但香火卻逐漸稀零凋落了。

  人們應該是想著,「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吧!當神明連自己都無法保佑獲得解救之時,人們又怎麼會去期待神明對他們做出保佑的動作呢?

  到了西雅圖之後,我便很少接觸這類具有濃厚的傳統中國氣息的東西。也只有在農曆春節時,西雅圖市區內的中國城(China Town)才會舉辦類似的活動──說到底也只是放放鞭炮,舞舞獅龍,戴個大福面具,象徵性的模仿一下所謂的中國新年罷了。

  畫虎不成反類犬的結果,就是原本想藉此來抒發思鄉的情緒,卻演變成一齣喪盡鄉愁的無厘頭鬧劇。畢竟,這也只是模仿而已。

  到了廟前,想說上個香也無妨,就拿起了三支香。點了火,開始了固定模式的,類似禱告的向神明告解形式。想了良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在心中對著土地公東扯西聊了好一陣子,最後在一句「請保佑我媽生意興榮」之下草草結束了和神明的對話。

  把香照著順序一一插進香爐,並再用雙手合十拜了幾次之後,我在香爐前的空地旁─擺了幾張小凳子的空地旁,找了張折凳坐了下來歇息一會。

  折凳附近看起來像是剛打完仗的死亡戰場似的,地上佈滿了菸蒂、菸盒、啤酒罐、散落的象棋和棋盤。其中有樣物品強烈映入我的腦海:有盆底部破裂的蘭花,根部裸露在空氣中,原本應該包覆根部的土從那破裂處散了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盆蘭花用手捧住,丟到了附近的垃圾桶之中,再對它雙手合十拜了三下。對我而言,那盆蘭花,遠比在香爐前因煙霧折射而顯得模糊不清的土地公像,還要更為真實。



  雨持續下著,似乎沒有在此刻雨勢瞬間停止,轉而放晴的跡象;我也持續走著,走向那我憧憬許久,對教徒而言就像聖地的存在意義一樣的地方。

  雨聲的單調乏味降低了對時間的敏銳性。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抽了幾根菸,喝了幾瓶啤酒,終於走到了那裡。

  橋上的紅綠燈失靈般地紅──黃──紅──黃的閃爍著,雨勢的加大讓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更充滿了沉浸於死亡空間般的空寂。

  橋下是堤防。在我離開這裡之前,那片牆是充滿灰色系的枯燥空洞,現在經由一群默默無名的人投注心力後,牆上多出了街頭常見的塗鴉:粉紅色、綠色、黃色的內色和黑色外框所搭配的嘻哈字體;一群擺著各種姿勢的裸女圖像;一個畫得有點粗糙的骷顱頭,嘴上還叼了朵黑色玫瑰花。

  這突如其來的不熟悉感,像狂濤駭浪般不停襲打著我的意志,我感到有些噁心,忍住那股想把這些陌生的事物全部毀掉的衝動一階一階走上堤防。

  應該是空無一物的堤防上多了一排鐵製護欄,也貼心的在沿途添購了幾張鐵椅子。鐵椅被雨淋得溼透,那雨打在鐵上的聲響跟打在塑膠傘上的頗有不同,聽起來多了幾份尖銳刺耳。

  應該是一條碧水的河畔也多了幾份綠意。原來空無一物的河道上,在連年的泥沙淤積下形成了沙地腹洲,有農夫異想天開地在上頭種種菜,甚至搭起一個臨時小木棚當作平時休憩之處。沒種菜的地方,就任由雜草叢生,有些草的高度要比常人更高。

  我就靜靜地佇立在堤防上,瞳孔毫無反抗的吸收了這一切映入眼簾的變化。耳際彷彿響起那在撞球館時,曾令人流連忘返的<Blueberry Hill>,如水銀瀉地般滲入了此時複雜的內心之中,久久無法動彈。

  接著,我轉過身,朝著天空仰望。除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烏黑的積雨雲外,已別無他物。就這樣,我伴隨著那個過去曾經陪伴我度過一段歲月的原鄉情懷,悄聲隱入了細雨的帷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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